等打发走乐尔苏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阿尔野顺手解了身上的大氅。
任由自己结实精壮的身子,砸在了铺着兽皮毯子的骨榻上。
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王帐里只有火炉映照出的光,昏昏暗暗的,真是堵心。
他是有傲气的。
草原上,也有的是对他青眼相加的人。
可是,他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那个人爱笑,却不是乐尔苏这样纯净可爱的笑。
那是一种......温柔慈悲的笑。
他和他身世相似,都有个想把自己杀之而后快的哥哥,可他俩料理这事儿的手段不大一样。
他自然是没得说的,弑兄那天,他眼也没眨,弯刀插脖子,血喷出来半人高。
他抽刀出来的时候,还不忘用兄长的衣裳,擦了擦刀上的血迹。
可那人不一样,他太看重情义了,他哥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
阿尔野常常想,即便有一天他那皇帝哥哥让他去上吊,他大约也没二话。
或许......他肯这样听话......是因为他和皇帝是一母所生?
而自己之所以全无痛楚,是因为他的兄长,和自己同父异母?
阿尔野捂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汉人真是太怪了,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在他看来,这都是吃饱了穷讲究。
在草原,在北地,在他脚下,有且只有一个规矩。
就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所以,他不明白他。
他真是不明白他。
......
他一直记得,他脸上慈悲的神情。
那时候,他被各部族长老在荒野中围攻,杀他的理由,正是他弑兄。
即使他身手不俗,可等到跑出草原的时候,腔子里也只剩了一口热气。
走投无路间,他迷迷糊糊就被商队给绑住了,而后,就被他给救了。
一开始的相遇,的确称得上是上天注定。
可是当时的他,太需要复仇了。
他要杀光所有反对他称王的人,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心里抱负和怨恨。
他向北地放了假消息,让各部族的骑兵攻打玉门,他做内应。
诸位长老果然上套,玉门地理位置奇绝,若能里应外合的将其吞并。
那他们从北地杀入中原第一道口子,就算撕开了。
如果北地的骑兵杀破了玉门,那他就会有功劳傍身,那些长老便不会再围剿他。
又或者玉门守兵击退了北地骑兵,那各部族的元气势必就会大伤。
届时,即便他手下只有一千精锐,也不愁不能逐个击破。
他心无旁骛的打好了这些算盘,只有很偶尔的一瞬,他会想起那人对着大漠旭日,笑眯眯说道。
“向熹,熹取光明灿烂的意思,向熹便是向阳而去,求问光明之意”
彼时他站在他身后,有些无趣的想。
他又不是夸父,逐他娘的什么日。
......
再后来,一切的确如他所愿。
北地的骑兵在玉门关吃了大亏,各部族伤了元气,正好给了他压众上位的机会。
那个叫他逐日的人,还是挺聪明的。
他不光及时察觉了他的心思,甚至还早早做下了部署。
是以,玉门关躲过了一劫。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不吃亏的。
事情败露那日,他将他关进了营帐中,只问。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你看,这一局里,是是螳螂,还是蝉?”
他仍是笑:“我若说我是黄雀,子戎信我不信?”
那人没有在说话,回身离开了营帐之中。
那一夜,北地死士烧了粮草,他趁乱脱离了玉门,一切都比想象的顺利。
只有那一箭,来的有些出乎意料。
他险些被这一箭要了命,剧痛之下,他回眸看向那人,却在百米之外,看见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如愿登了王位,踩着父兄的尸骨,和那个人的泪光。
然而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开始睡不安稳了。
他有点想见那个人,那个人总会用温柔宽厚的手掌,摸他的发顶。
一下一下的,有种诡异的安神效验。
那人还会领他吃吃喝喝,走走逛逛,看见玩的穿的,都痛快掏银子买给他。
阿尔野的娘走的早,早到他奶水也没吃上几口,就撒手人寰。
所以他从小,就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盛子戎是头一个。
他有点儿想要他。
可是迟了。
太迟了。
......
回忆戛然而止,像是旧梦残存,唯有断绝,无有续章。
阿尔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天还没亮的时候,王帐外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被吵醒了。
帐中的炉火早已熄灭,他不喜欢有侍女伺候,是以每天早晨,都能看见这一炉灰扑扑的碳渣子。
他皱着眉头起了身,昨夜睡前没脱衣裳,此刻身上绑的有些难受。
乐尔苏的笑声在他走出帐门时响起,她一见他出现,顿时笑的更甜了。
白嫩嫩的手指,向着草原边一指,娇声道。
“王上!你看!澧朝的游商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来了!”
阿尔野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是澧朝的大商队。
远看只有一条灰色的细线,可眯起眼睛仔细看。
就会发现,那是一支近千人的庞大商队。
由嘉峪关的守关军护送,一步一步向着草原腹地走来。
在他们背后,是徐徐升起的灿烂朝霞。
“向阳而去......求问光明......”
阿尔野独自低语,就快要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乐尔苏却兀自牵来了马匹,笑道。
“王上!我们去追商队吧!”
“也好”
......
今年的商队实在壮大,长长宽宽摆开了数十里的集市。
其中有个卖胰子的小郎君,生的格外唇红齿白。
乐尔苏缠在自家王上身边闲逛,整个人像只快乐的小蝴蝶。
可一逛到胰子郎君面前,她就有些挪不开眼了。
北地人多数生的粗犷壮实,到底不如汉人精细,由不得她看傻了眼。
那小郎君一笑,十分有礼的对她问道。
“小姐金安,可是想看看胰子?这个胰子乃是云南香花制作而......”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家在哪里?”乐尔苏痴痴问道。
那小郎君一愣,却还是照实答了。
“小人姓鹿,祖上便是制胰子的,此番是与家兄一道来北......”
“你有没有娶亲啊?”
“......啊?”
阿尔野抱着胳膊,饶有兴致的看着渐渐红了脸的小郎君。
又默默在心里感叹道,原来自己不是苦主的时候。
看自家丫头调戏良家少男,是如此有趣的一件事。
就在那小郎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
一个身量略高些的男子,从摊子的布案底下钻了出来。
他一抬头,就露出了一对乌黑柔润的眼珠,嘴角弯着,像是拈花而笑的阿弥陀。
“两位客官可是......”
这个人说了什么,阿尔野没有听清。
他只是怔怔的看着他,觉得这个笑容有些似曾相识。
于是,他开了口。
“这些胰子我都要了,两位若不嫌弃,烦请到我们部族里传授制胰之法,北地虽没有云南的香花,却有的是牛羊奶水,不知能不能做成胰子?”
乐尔苏吃惊的看着自己王上,很是疑惑王上今日怎会如此热情好客。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那位鹿小郎君的哥哥却开了口。
他仍是笑着,一派温良之色。
“牛羊奶水做胰子,实是再好不过,只是这制胰之法,乃是我们祖上......”
“银子管够”
“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