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夏原吉忽然提起了苏木和黑胡椒,杨少峰一时之间倒也没想起这两样平日里当做香料的东西,更不会想到后来文武大臣们组团反对下西洋,居然会和这两样东西有关。
事情比较复杂。
朱重八赶跑了蒙元之后定都金陵,发现大量的金银珠宝被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给带着跑路,整个大明是缺金缺银缺铜钱,基本上就是除了不缺人,啥玩意值钱就缺啥。
朱重八不傻,这个从乞丐混到皇帝的泥腿子有着他自己狡猾的一面——治理天下要靠文人,稳定天下要靠武人,摆弄这些人要靠俸禄!
然后朱重八一拍脑门子,就决定给文武官员和勋贵们发一定的粮食做为俸禄,再加上一部分的宝钞做为补充。
洪武二十九年,朱重八规定了官员的工资水平: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正九品,五石五斗;从九品五石。
理论上来说,如果按照朱重八定下的粮食加宝钞的解决方案来执行的话,即便是县官,每月领取七石米,除非这个县官纳了好几房小妾还雇佣了许多的下人,否则是足够开销的。
可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朱重八定都金陵,朱允炆也没有迁都的打算,而金陵又挨着鱼米之乡,粮食这个玩意总是不缺的,拿来给文武官员们发放俸禄也没有问题。
等干掉了侄儿,自己上位之后,朱老四就打算早早的把都城迁回到顺天府去。
在朱老四看来,把都城迁回顺天府的好处有很多。
第一,自己可以随时带人去砸阿鲁台的场子;第二,顺天府才是自己经营了许多年的基本盘,比金陵更为可靠——万一有人想要替朱允炆招魂呢?
但是等朱老四暗自下定了迁都的决心之后,却又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如果能成功迁都顺天府,大批人马都跟着去,而北方却又生产不出那么多粮食,只能靠大运河的漕运,从南方往北京运粮食才行——长途运输,损耗不小,这么珍贵的粮食,用来供给京师人口的口粮,已是捉襟见肘,又哪有富余,去给官员发俸禄?
当时杨少峰还没有参加会试,更没有在边市城折腾,当时的宝钞正处于一个不断贬值的局面,朱老四自然不可能拿这玩意来发放俸禄。
然后朱老四就想出了一个新玩法。
“春夏折钞,秋冬则苏木、胡椒。”
朱老四把苏木、胡椒之类的香料当作俸禄发给官员了!
苏木胡椒这些玩意早期的时候很值钱,但是等郑和下了西洋,替大明在南洋和西洋收了一大批狗之后,这玩意也就不怎么值钱了。
最重要的是,这些玩意既不能吃,也不值钱,官员们拿在手里干什么?做菜的时候放点儿?鬼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用光!
所以,后来的文武大臣们一致反对开西洋,会不会跟这个有关系——原本拿香料当俸禄就够恶心了,再开西洋?再去弄一堆香料回来当俸禄?
杨少峰心中暗笑,表面上却一脸严肃的盯着朱老四,打算看看朱老四怎么应对。
朱老四却哼了一声道:“准!”
对于朱老四来说,宝钞既然已经值钱了,那给官员们宝钞,让他们拿着宝钞去买粮食,不比直接发粮食更省心?
更重要的是,我朱老四又不傻,难道还看不到这其中的好处?官员们在银行有账户,他们是否贪墨,只要把家产跟银行账户里的收支对比一下就能清楚,还不是美滋滋?
得了朱老四的保证之后,夏原吉心满意足的向朱老四谢了恩,然后望着杨少峰道:“状元公还有什么没说的?不如一起说出来?”
杨少峰摇了摇头道:“还有什么?多乎哉?不多也。”
朱老四笑眯眯的道:“他方才说,要大量修建学堂,让天下百姓都能读得起书。他还说,要把邸报明发天下,让天下人都能看到邸报,以了解朝堂动向。”
杨少峰一脸懵逼的望着朱老四——卖孙子的手法这么熟练?我是不是应该学学老张,让你也坐一坐土飞机?
瞧了瞧脸色黑的如同锅底的夏原吉,杨少峰讪笑道:“夏部堂怎么这么看着我?”
夏原吉呵呵冷笑道:“状元公倒是努力践行圣人教化之道,老夫自愧不如。
但是,状元公能不能告诉我,这修一所学堂要多少钱?学堂不收学费书本费,还要补贴餐食进去,这又得多少钱?一年一千万贯可够?
还有明发邸报,雕版不需要用钱?印刷不需要成本?人力不需要工钱?一年一千万贯可够?”
杨少峰道:“学堂的事儿,咱们先不说,咱们先说说这明发邸报的事情。”
夏原吉冷笑道:“愿洗耳恭听!”
杨少峰斟酌着道:“以后读书人会越来越多,夏部堂是否认可这一点?”
被杨少峰这么一问,尽管有心否认,可是夏原吉还是点了点头道:“老夫认可。”
杨少峰点头道:“这就对了。自古来,凡政令不通,宗权大于王法之事屡见不鲜,便是因为读书人极少,民不知法,不知朝堂政令,只能任由那些能读书识字的士绅们曲解政令,夏部堂是否认可?”
见夏原吉依旧点头表示认可,杨少峰又接着说道:“读书人多了,能够看得懂邸报,自然就不会被人蒙骗,是也不是?”
夏原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也正是因为如此,圣人才要广施教化以开民智——但是,这事儿跟邸报又有什么关系?”
杨少峰倒了一杯茶,递给夏原吉之后,说道:“邸报虽然广发于天下,然则都是发往各地官府,民间却不知道邸报里面究意说了些什么。
如果将邸报每十日一刊,或是每月一刊,那些读书识字的百姓,是不是就多了一个了解朝堂动向的渠道?至于夏部堂所担心的费用问题,又算得上什么问题?”
指了指楼下已经空无一人的拍卖场,杨少峰又接着说道:“譬如这次的拍卖会,如今参与进来的尽是些宗室勋贵和文武大臣,那些豪商士绅们可知道拍卖会之事?他们可知道顺天府的房子要拍卖?”
夏原吉道:“不对。就算是你将此事登之于邸报,就算是那些豪商和士绅们都知道了,又能如何?”
杨少峰却笑着说道:“如果这个例子还不够,那香水呢?若是将香水的事情登之于邸报,使天下人皆知香水之事,又能替香水带来多少销量?香水工坊是不是应该给邸报一笔润笔费?”
听到这里,朱老四忍不住黑着脸道:“胡说八道!甚么润笔费不润笔费的?邸报之上乃是朝堂政事,如何能登这香水的事情?”
杨少峰先是向着朱老四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邸报乃是发给各地官府用的,而明发天下的邸报并非是原版邸报,孙儿以为,称之为报纸更为合适。
既然这报纸是明发天下,给所有百姓看的,所以上面的内容自然也不局限于邸报的内容,甚至一些好玩有趣的事情都可以刊登上去,像香水广告这种事情,自然也可以。”
夏原吉恍然道:“状元公便是打的这个主意?靠这些想要做广告的豪商来解决报纸的开支问题?广告?广而告之,倒也贴切。”
杨少峰笑道:“正是如此。报纸不存在亏的可能,各地的那些豪商们但凡看到了一丝好处,就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扑上来,争着抢着给报纸送钱,到时候夏部堂要头疼的,不是要亏多少,而是该怎么拒绝那些挥舞着宝钞的商人。”
夏原吉冷哼一声道:“那学堂之事呢?”
杨少峰道:“学堂之事,注定要亏——无论是从先生的薪水上面,还是给学堂的餐食补贴,最终都还是要国库支出,没得赚。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读书人多了,笔墨纸砚的需求就会增加,从事笔墨纸砚行当的行人就会增多,国库能收到的商税也就更多,实际上也亏不了多少。
再说了,一旦学堂的事情成行,那天下万民能不感念陛下的恩德?而身为推动此事的夏部堂,岂不是同样跟着千古流芳?”
夏原吉却呸了一声道:“你在新都城里规划了几十座社学,几乎每个住宅区都有,便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少峰点了点头道:“有一部分是这个打算。读书人越多,报纸和笔墨纸砚的销量就越大,国库能收到的税也就越多。
当然,这是理论上的事情。
但是从长远的角度看,哪怕是需要国库补贴一部分,我也依然认为要广建学堂以开民智,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夏原吉道:“老夫也知道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儿。但是状元公啊,这大好事儿是需要银子的!
不瞒你说,国库如今倒是算不上空虚,但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不可能把国库所有的银钱都投入到学堂上面吧?”
杨少峰摇了摇头道:“顺天府一地试行而已,慢慢的来吧,下官也没指望能一下子就全面铺开。
再者说了,眼下就有几个处能挣钱的地方,夏部堂莫非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