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睡觉,周君博认为晚上更容易发生危险,所以几乎每晚都是他主动守夜。而我则在床铺上休息,等待天明、等待新的一天,时刻变化的三泉镇带给我们新的线索。
周君博承诺若是发生什么事会立即叫醒我,但那天晚上我不是被他叫醒的,而是,听到了声音。
像是有熟悉的声音闯入梦境,我睡得并不踏实,那种咯咯咯的声响莫名耳熟,后来我才想起曾经在周彤的手机视频中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但真正令我从梦中惊醒的,并不是咯咯咯的恐怖声响,而是一道嘶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屋外外墙上刮过,刀尖摩擦过铁皮的声音。
声响十分磨耳,很快让我清醒。
醒来时,原本应该守在屋子里的周君博不见踪影,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已经追了出去,便立即拿起手边的手电筒走到了门外,却在夜幕笼罩我的那一瞬,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夜凉如水。
潮湿的冷意包围着我,黑暗中手电筒照亮的地方不多,如同空无一人的荒野只有我独自一人,恐慌而寂寞。
如今回想起来,那样的夜晚令我害怕。
我记得那时我握着手电筒的手一直在发抖,根本无法往前迈出一步,若不是后来听见了从游乐园那边传来的声响,我想我根本没有勇气离开苹果屋,尽管那间屋子也让我感到恐惧……
也是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不寒而栗。尽管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日子,走过了不少地方,熟悉这里的一切,乃至每个角落……可那天晚上的三泉镇对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依旧令我困惑不安。
但游乐场的声音……就像之前出现在我梦中的声音。仿佛有许多孩子在笑,又像是混合着尖叫和慌不择路的奔跑声,与李思失踪七天后,出现在我梦中的声音十分相似。
我不知道后来我是如何回神的,也不知道是如何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的。但黑夜就像拉开了序幕,原本离开苹果屋时,一片漆黑的三泉镇,却在我跑进游乐场之后变得璀璨夺目。
不知何时,彩灯亮了起来,木马开始旋转。有一群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坐在上面,嬉笑着、转动着,在美妙欢乐的音乐声中,如同身处梦幻仙境的他们不知忧愁,就这样突然闯入我的视野中,带给我新的恐慌。
这里是没有人的,这群孩子又是如何出现的?脑海中再次疑问丛生,在我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配合着旋转木马而起的欢快音乐不知何时变成一道凄惨尖叫,霎时冲入耳中。我下意识的捂住耳朵,闭了闭眼,不过片刻功夫,当我再次睁开眼朝着前方不远处的旋转木马看去时,璀璨的灯光已经变得幽暗,泛着诡异的红绿。坐在木马上的孩子们从眼前慢慢掠过,每一双阴冷空洞的眼都看着我,目光呆滞的盯着我的面孔,周身呈现出陈旧的灰白,旋转木马也变得老旧。像是褪了色,无论是人还是游乐场全都褪了色,变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在眼前慢慢转动……
咯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身后。
那种感觉,就像之前在浴室遇险一样。能够感觉到身后有危险逼近,却无法幻想究竟是如何恐怖的一张面孔。
但那时,我回了头。
前方有一群像是死去的孩子,身后还有东西出现……
我踉跄的移动脚步侧身,不算完全回头的姿势,用余光瞄到原本在我身后不远处的草坪上正趴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鬼,一个黑成一团,看不清面孔的鬼。
拿着电筒的手抖了抖,眼前的光影乱窜。我一直盯着地上的东西,不敢用手电将它的照亮,却可以听见它发出的声音——咯、咯、咯、咯……
那不是从嗓子里发出声音,而是移动时,从骨骼里发出的声音。
它在爬动,朝着我所在的位置慢慢爬动。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可看样子,它是朝着我而来的,双手撑在地上,没有抓住草坪,手掌呈现出摊开的姿态,膝盖也跪在地上……
恐怖的画面至今想来依旧令我后怕,但那时无法移动脚步,却是我早已吓得不敢动弹。
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勇敢的,敢于来到三泉镇了解真相,已经比许多人勇敢。
但事实证明,当危险发生时,我就和许多不敢来到这些寻找失踪者的人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里潜藏的危机。
后来,一阵光亮照向了我,也是在我目光慢慢偏向地面上那团东西的时候。周君博不知何时出现,但他出现时,同时也照亮了地上的东西,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两人同时顿住,而那东西,就在我们之间!
一开始,我以为周君博比我理智许久,事后我才知道,他也是因为恐惧,当时也没有移动,手电的光亮照亮地上的东西,完全是因为他和我一样,早已吓得不敢动弹。
可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尽管只是一瞬,只是那么片刻,我们看清地上趴着的是一个女人,周身红衣的女人!
身上穿着什么并未看清,但她一头黑发席地,彻底盖住了面孔。
几乎在看到她满头黑发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酒店卫生间洗手池中出现的黑发,想到了后来被塞进我嘴里的黑发,想到了在我洗澡时一直从身后拽我头发的那只手!
手,她的手……
那个晚上,于我而言,可谓惊魂一夜。
在我慢慢将惊恐目光转向她的手时,原本趴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抬起头,用极快的速度看向了我所在的位置!
她的黑发顺着灰白脸颊散到脸庞两侧,虽然没有完全露出整张面孔,我却注意到了她布满血丝的眼!几乎只是一个瞬间,她突然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好像并没有起身的动作,便朝着我猛然扑进!
我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后来女鬼是如何消失的,甚至忘了是否有惊慌,有惊叫。脑海中再度一片空白,回神时周君博已经蹲在我身旁,我才意识到自己摔在了地上!
‘没事吧?’他冰凉的手擒住我的胳膊问,满眼的焦急。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长一段时间的惊慌失措后,才担忧的打量四周。
那时四周已经一片漆黑,没有灯光,没有红衣女鬼,没有音乐,没有转动的旋转木马,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沉静,却依旧有种诡异的气氛将我笼罩,让我失神了很久很久才想到之前出现的面孔,神情呆滞的问周君博,‘刚刚那个女人,就是鬼吗?’
他沉默着,像是在思考。片刻后伸手将我扶起,慢慢带着我回到苹果屋,边走边说,‘可能就是三泉镇的邪灵。’
我不明白,他也不明白。那时候的我们根本不了解三泉镇的情况,很多事只能通过猜测,误打误撞的得出一个结论。对于三泉镇的邪灵,我们也是半知半解。只知道这里很诡异,可具体有什么东西却并不知晓。
而那天晚上,也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位红衣女鬼,不知晓她的身份,不知晓她是否曾经失踪在此,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打算袭击我,毕竟我并没有受伤。
但这些事都在后来有了答案,于最初迷茫的我们心中了然。
这个女鬼就是三泉镇的邪灵,而且,葬送在三泉镇的邪灵中,她只是其中一位,预示着一切对我展开袭击的原因。
不过,那时并不知晓真相的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些答案。回到苹果屋后,周君博先是问我为什么离开屋子,我才想起问他之前去了哪儿。
可怕的答案就是在那时得到的,他说他没有离开,一直在屋内,是看见我惊慌失措的走了出去,才跟着我出来的。可我并不知晓这件事,在我醒来时,并没有发现周君博的身影。
不过对于我的说法,周君博并没有怀疑。在他心里,古怪的三泉镇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可以解释。他甚至认为,说不定在我看不见他的那一刻,他已经被三泉镇的神秘力量吞噬。就像曾经失踪在这里的人一样,我们只是看不见他们,而他们,却能够看见我们……
这样的说法令我惶恐,如同明知李思在身边,却看不见他。
我心里很难过,很快就忘了之前遭遇女鬼的事,但沉静一会儿后,周君博就立即问我,‘你有看清女鬼的模样吗?’
我摇摇头,当时的情况发生得太快,我只注意到女鬼的眼睛充满血丝,并没有注意到其他的情况。但周君博却告诉我,他的发现,‘那个女鬼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
说完这话,他脸上便再度泛起了愁死苦海的神情。每次他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时,脸上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心里却也有一个想法,说给他听,‘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会穿绣花鞋了吧?即便有,她身上的衣服好像也不合适,不像是我们寻常会穿的衣服……’
可具体是什么样式,我却记不清。只记得是一片血红,上面没有什么花纹,而且,是一条长到脚踝的长裙。
但听了我的说法之后,周君博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在笔记本上留下了一行记录,上面写着——
7月10日:大雨后的第七天,七日循环再次发生。许多灵异事件上总是遵循七日规律,在延续的习俗中,也有七日回魂的说法。于西方,如果玩请仙游戏,没有将请来的‘仙’送走,那么七天之后,邪恶的灵体便会对请仙者展开追杀,通常七七四十九内必死无疑。在东方,有七七四十九回魂的说法。其中每隔七日,新死的亡灵将回归人间一次,七七四十九日刚好是七个七天。七个七天对应着三魂七魄,每一个七天会回来一魄,经历过七个七天之后,七魄才能重聚,变成一个完整的魂魄,轮回转世。
【注:三泉镇的七日循环规律和这些规律有关吗?如果有关,重聚的又是谁的魂魄?那个女鬼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三泉镇?她是不是,曾经就死在了三泉镇?】
写完这些内容后,周君博问了我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问题。
他说,‘你敢玩请仙游戏吗?’
我拒绝了。虽然他说直接将徘徊于三泉镇的邪灵引出,说不定就能知晓对方的目的,从而找到李思和周彤的下落。但我仍是拒绝了他的提议,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但现在想来,我其实是在害怕。我害怕这个地方也会将我们吞噬,说不定真的引来了邪灵之后,我和他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根本无法继续寻找李思和周彤的踪迹。
但那天他的说法是对的,尽管我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或许仅仅是因为他给予了我某种心理暗示,当他暗示李思和周彤可能就隐藏在我们身边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时,我就能够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
之后的七天我们依旧和之前一样,白天出门寻找东西,晚上关注情况。但每当我感到困惑的时候,我总能听见李思的声音传入耳中,轻声细语的叫着‘妈妈’。
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周君博,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偶尔也能听见周彤的声音。在孩子失踪后,我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李思已经死了,真的已经死了,在我发现他的尸体时,我可以放声哭喊。但无法确定时,我决不能流下一滴眼泪,甚至不能有认为他已经死亡的念头在脑海中徘徊。
可那一天,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漫无目的的收集同其他失踪者有关的东西,在我快要撑不下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又一次听到了李思的声音,眼泪便在顷刻间决堤。
没有女人是不软弱的。
周君博对我说过这话。
可我那时的感觉并不是软弱,而是,感到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