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着地板,烤着墙面,烤着这里所有的一切。
所有东西都在变化,都在炙热中扭曲变形。
可这里的人却依旧我行我素的行走着,活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的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并不担心他们的情况,只是母亲潜入酒店后便身影无踪,也不知道她这时候会去什么地方。打算用鬼术追踪,却寻不到母亲的气息,心里实在焦急。
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着扑来的热气缓缓说着:“之前出现在房间门口的黑影,你或许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一具具都是烧焦的尸体。无论什么人误入此地,都会被烧成死尸,难以幸免。葛佑天能够及时逃出去,也是他命大。或许也是因为对手算准了你和小忱找上门的时间,故意留下了葛佑天的性命让你们从他口中套出蛛丝马迹。但她,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和你们一块儿来到这里,更不会想到我敢正面与她交手。”
“母亲说的,是段星怡?”
温度越来越高,纵然是我体质偏寒,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可即便心里有了猜测,也希望母亲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却不说话,沉默的打量四周已经融化、扭曲的相框、银饰,和膨胀的墙纸,素白的额角冒出一连串汗珠,无奈扬起一丝苦笑:“这么多年了,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原来,一开始的推测是对的。原来,这一切真是针对我们而来。
如今驱魔人一部分归隐,一部分跟随天星调查新月宫的事,大大小小的灵异事件都由我和叶忱处理。无论引出了我们中的谁,对幽冥神宫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段星怡这笔帐算得这么好,难道是因为冬生一直跟随母亲的缘故?
我想不通一个人的仇恨怎么能够坚持这么多年,却不得不佩服她的毅力,也暗暗担心着,她接下来会做出的事,会不会不计后果的直取母亲的性命……
“当年就是因为始终无法擒住她,后来又失去了她的踪迹,我们派出了不少人追查她的下落,最终却一无所获。就像当年隐居在怀景五洲的那些人一样,消失了,就彻底消失了,想要追寻半点踪迹,比登天还难。后来,你慕容阿姨和晴姨就想了个办法,将她们的魂魄彻底塑为一体,带着记忆去冥界轮回转世。可她想出这个法子后又后悔了,担心离开之后我身边没人照料,便打算在幽冥女使中挑选几个资质好的去做这件事。
正逢烟云十三国初期,一本《琦年华功》引发世人哄抢,天下大乱,不知道你父亲是不是为了替朝阳收拾这个烂摊子,特意选定了几名女子去稳定天下大局,还将这几位女子的命数全部改为帝后命。我那时便想,慕容馨和刘子晴跟在我身边,劳心劳力那么多年,屡次成为目标,遭遇危险。像顾清灵那样已故的亡人,我已无力为她们做什么,可活着的人,我却可以尽心尽力的护着。
我想让她们走,想让她们离开是非之地好好活着。帝后命数自然不错,何况那时刘子晴一直苦苦寻找的薛年也轮回转世成为了帝王,一边同她们商议其中利弊,一边假意告诉她们,让她们走是想请她们帮忙追查段星怡的下落。实际上,我只是想她们过的好罢了,何曾想过要利用她们达到某种目的?
可几年前,有位陌生女子找上了幽冥神宫,顺利通过黑暗幻境的所有考验,她立于大殿之中,英姿飒爽,长发飞逸,即便是现代装扮,身上也透露出一股无法言说的贵气……
样子是与以前不同了,可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阿馨。她告诉我近来终于找到段星怡的踪迹,也发现了这处兴山怡景酒店的古怪行迹,刻意来此告知,问我打算何时行动。我当时忍住了,没有追查此事,却也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
话语间,母亲已缓缓踱步,背对着我打量酒店玻璃制成的旋转门:“阿馨告诉我,她察觉到段星怡的行踪就是在这家酒店。八年前这家酒店建成时,就不曾惊动任何人,并不是因为修建时声势不够浩大,而是因为修建这家酒店的人,不是一群普通人……”
“和新月宫有关,是吗?”
我随意猜测,近来见到不少这样神秘的地方都与新月宫有关。
她也肯定赞赏的回眸点头:“不错,这就是新月宫的地方,曾经并没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惨案,烧毁这里的人是明烨的人,吴博彦和南宫狂他们做的,死的都是些阴阳人,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这个地方已经被捣毁,近来却有人在此丧命,阿馨才知道是段星怡重建了此地的邪恶力量,开始掳获新的生命。”
她说着,施法逼出寒意,用来抵挡周遭的热气。我也是扛不住了,用了同样的法术,紧张的问她:“现在是打算等段星怡现身吗?”
“嗯,这么多年的仇恨,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被烧死,她一定想亲手杀了我的。”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冷笑。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衣、服务员打扮的女人站在墙角大火燃起的地方,一步步穿过火焰,缓步走出,冷冷凝视着我和母亲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想要亲手杀了你,可在这之前,我更想用你女儿换回我的孩子!”
果然,冬生就是段星怡和陈昊天的孩子。可陈昊天在哪儿?母亲为什么没带冬生来?难道,母亲并没有告诉冬生这件事?我心下狐疑,蹙眉凝思,无奈大火已经烧起来,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不知道叶忱和葛佑天的情况,也不知道段星怡如今究竟还有多少帮手。
但母亲却毫不畏惧,以我从未见过的坚毅神色,款款上前一步道:“想要抓住婉婉,也要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本事!”
在她所讲的旧事中,极少有与对手正面交锋的机会,即便交手,也大多是用夺魂印一招致命的本事。可今天,母亲使出了许许多多我不曾见识过的鬼术,一步步绝杀逼近,朝着段星怡屡屡发起攻击!
“当年我也是同情你的,甚至感同身受的理解你心里的苦楚和仇恨。可这么多年过去,你记恨我不要紧,记恨君邪也不要紧,为什么要利用这些无辜的女子替你效命,为什么要剥夺她们生存的权利?!你知道当年付映雪才多大吗?她离开幽冥神宫时,才十几岁,根本和幽冥神宫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救下她,又控制她,让她变成毫无人性的杀人傀儡!为什么非要利用她们,夺人性命不可?!”
“呵,为什么?当年不是我出手,付映雪落入张桐手中也是死路一条,我留下她,至少还给了你一个念想。若说别人,那些女人面对焰巫,只知逃跑,不知反抗,留下来也别用!更别说戚嫣然那样意志不坚定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沉不住气,坏我的大事!她若不死,还不知道会坏我多少条大计!再说了,她不死,万齐宏后来能和青龙族的女人在一起吗?想想他如今的生活,闲云野鹤、自由自在!有整个青龙族给他撑腰,乱世时,仍能自保,我却被逼着躲到比地狱还要阴冷的地方!相比之下,你身边的那些人,何曾受过我受的苦!”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交手,法术光影在我眼前窜动。不多时,一群被烧焦的死尸冲了出来,将我围困。我倒不担心这些死人,立即使出驭鬼术将其控制,反向攻击,号令它们转而对付段星怡。
不料,段星怡却笑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一双凌厉的瞳孔十分醒目,乍一看,竟然是嗜血的暗红色,不禁让我心下狐疑。她这究竟是练了什么厉害的法术,把自己变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思忖之时,冷笑声再次传来。段星怡一边同母亲交手,一边盯着我说:“我曾经也想有这样一个孩子,聪明机智、鬼术非凡,可惜我的孩子没有得到这个世上最好的三皇血脉,资质平平,难成大器,还被他们送走……不过听了你们的话,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年不但我过得不好,你们也过得难堪!冥皇至今仍爱着朝阳,你母亲连个替代品都不是!”
“噗……”
说完这话,一口鲜血便从段星怡口中涌出。她豁然被母亲击中,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就这样被母亲轻易打败,瘫倒在地。
我以为母亲在听到段星怡的说法后,至少会分心一会儿,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果断、干脆的击中要害,突然占了上风,根本没有因为段星怡的话分神半分!
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好是坏,虽然打败了段星怡,事情可以立即了结,但母亲突然变得格外理智,这可实在不像我平日里熟悉的那个她啊!她到底……
周围的火光在退散,烧焦的死尸也纷纷瘫倒在地,我听见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沉重脚步声,回头看见叶忱带着葛佑天急匆匆的走近,似乎很担心我们的情况。但母亲却在这时缓笑着对我们说:“小忱,你先带婉婉出去等我,我同她说几句话就来。”
说几句话?难道母亲没打算杀了段星怡吗?
我诧异的看着她,母亲眼中依旧带笑,叶忱则上前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跟他先走。虽然我依旧担心,却不得不遵从母亲的决定,犹豫的跟随叶忱离去,站在酒店门口,仔细观察着母亲和段星怡的一举一动。
可惜,母亲用了法术,同段星怡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只是见段星怡突然扬起了一丝苦笑,脸上挂着血泪道:“这都多少年了,现在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觉得太迟了吗?”
“我若是做了,你会收手吗?”
我不知道她们究竟商议了什么,但一刻钟后段星怡的魂魄就消失了,母亲皱着眉头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就缓步走了出来,笑着对我们说:“好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心里还有许多许多疑问,我想知道段星怡这些年都是怎么藏匿的,陈昊天又去了哪儿,冬生是否知道这些事,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问不出。仔细想想,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事,这本不该是我关心。我关心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母亲究竟同段星怡说了什么……
回到庇护所后,我心里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这起无疾而终的灵异事件只是个开端,真正的大事还在后头。但母亲神色平静,似乎毫无心事,比她昨天刚来的时候还要坦荡几分。
她就坐在我身旁陪我说话,说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陈年旧事。
末了,我好奇的问她:“您真的认为父亲当年派出九名女子稳定烟云十三国,是为了替朝阳善后吗?”
“不然呢?”她淡淡笑着,风轻云淡的回答,“我那时候老老实实的待在幽冥神宫,哪里都没有去。整个三界六道,就只有人界因为一本《琦年华功》闹得沸沸扬扬,四处交战。那时的人界大陆,没有像之前的五行人种那般被毁去,也是因为朝阳宫和望月山庄还有几位了不起的江湖人物,想必是天星想看他们之后的经历,明烨才留下了这些人,否则,哪里需要替朝阳善后,星盘之力爆发阻止战乱便可,根本不需要费心费力的寻找九名女子,稳定天下大局。”
虽然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可我怎么总觉得父亲这般做的用意不在朝阳,而在……
“哥哥那时和天星在一起,如果真是天星想留住这些人,一直在照料哥哥的天星,一定也会想办法稳定天下大局。我看,父亲当年出手相助,恐怕不是想替朝阳收拾烂摊子,而是想,感激天星对哥哥的照顾之恩吧。”
“是吗?”母亲惊讶的看着我,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是这样吗?”
我不明白她为何疑虑,为何不信,只能皱皱眉说:“应该是这样。当年我不明事理时,也曾听闻有侍女说过类似的话,后来询问过父亲,父亲为什么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那些乱嚼舌根子的女使都被父亲给杀了。父亲说,这样的话,永远不能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想,他到底是在意家人的,哪里会真为朝阳做什么事呢?”
最要紧的是,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父亲是怎样的脾气,我还能不清楚吗?他要是真想得到什么,会不去争不去抢吗?母亲一直以来的怀疑,或许是因为父亲和她私底下说了什么。不过在我看来,父亲对朝阳好奇是真,但喜欢她,却不见得是真的……
一直聊到早上,叶忱安顿好葛佑天才回来,母亲伸伸懒腰说打算回去,我和叶忱便送她离开庇护所。
“你们回去吧,不必管我。只是成婚之前两个人总是聚在一起不太好。婉婉过几日,处理好外面的事,就回幽冥神宫去吧,有些事也要你在,才能料理得好的。”
我点点头,依了母亲的话,却从未想过,她这一去,并没有回到幽冥神宫。而幽冥神宫中,却是风云巨变之期……
三天之后,我回到了幽冥神宫,这阴沉沉、黑暗的地方,因着我和叶忱的婚事装点着满室的红妆、喜纸,突然一下就变得喜庆起来。
我不知道当年父亲和母亲成婚时,是否是这样的场景。也不知道朝阳和玄冥当年在冥界办的婚事,是否比之更为盛大,只知道除了这些喜庆的装饰之外,幽冥神宫中极为冷清,气氛压抑,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十分奇怪,像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找不到父亲和母亲,我只好去找丁姨,那时她正在偏殿整理东西,见我进来,便笑着起身,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说:“咱们的宝贝小公主终于回来了,你来看看我新练的鬼术有没有进步。我总觉得生了孩子之后,法力大不如前,怎么也赶不上以前的手法。”
闻言,我微微一顿,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
记得几年前丁姨和夏千双她们交手的时候,虽然暗里是有放水,可丁姨也说生了孩子,鬼术就不如从前了,若不是冬生相助,她这鬼身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缓和过来。
当时我也未曾多想,如今细想这话却有些不对。如果修炼鬼术的女子生产后,鬼术都会减弱,那么丁姨如此,陈安安如此,段星怡想必也是如此,才会立即被母亲击败。
可是,母亲呢?她先后生下了我和哥哥,法力并没有减弱。难道是因为她是活人修炼鬼术,不会伤身的缘故?
看丁姨在殿前施展了几招,我瞧得出她的身形手法是不如从前灵活,不过这些迹象在母亲身上并未所见,心下不禁狐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