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北方大地也变得繁郁起来,渐渐展现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可惜如今草原上已经无法再见到牛羊成群的美景,因为牛羊是辽人赖以生存的资源,为了应对金国的进攻,牲口都要集中到上京里头去了。
出了临潢府城西门,策马半柱香的时间,追逐着水草,很快就能够看到一片纯净的瓦蓝色,那就是潢河支流冲刷出来的月神湖。
契丹作为典型的游牧民族,在精神信仰上很接近女真萨满的自然崇拜,最原始的崇拜是对昊天的崇拜,是对日月山河的崇拜。
据说每当盛夏的晴朗夜晚,浩瀚如海的星空倒映在月神湖之中,会使得月神湖成为整片草原最美丽的地方,这里也是契丹男女们私定终身的最佳地点。
可惜到了后来,契丹人渐渐强大起来,吸收了各个民族的生存智慧,信仰也渐渐从最原始的崇拜,变成了崇信佛教。
佛教在中原大地的历史源远流长,早在唐朝之时,便大建寺庙,时不时派和尚到天竺去取经,又或者东渡到倭国去进行佛教的传教活动,女皇武则天更是将自己塑造成弥勒转世,佛教的兴盛可谓空前。
可大唐覆灭之后,佛教也渐渐遭遇到了打压,特别是到了五代十国,更是遭遇了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后周世宗柴荣便最是痛恨佛教中人,甚至连太祖和太宗对佛教都没有太多好感。
因为佛教有个说法,沙弥不拜王,也就是说,佛门中人除了如来和诸多佛祖,是不会给凡世间的王者下拜的。
而皇帝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宗教必须要为皇权服务,佛教的自我优越,显然是得不到帝王的欢心的。
到了真宗朝,真宗皇帝又大搞本土道教,自封为道君皇帝,甚至颇具创造性地让大家拜玉皇大帝,是的,被大圣动不动打上凌霄殿的那个玉帝老儿,就是真宗皇帝搞出来的。
如此一来,佛教在中原大地渐渐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往北面发展,成为了诸多游牧民族的精神依托。
最初的恋爱圣地月神湖,也因为佛教的兴盛,变得庄严而神圣,因为月神湖的旁边,很多年以前建了一座供奉佛祖的长空寺。
虽然不是契丹人的第一座佛寺,但长空寺却是临潢府方圆最古老的一座佛寺。
也正是如此,这座很多年无人问津的古寺,今日迎来了最热闹的一天。
数万斡鲁朵精兵的护卫之下,辽国的皇帝陛下亲自来到古寺,为辽国百姓念经祈福!
风吹皱了水面,吹响寺庙檐角的铃铛,也吹起了大辽帝国的皇旗,吹得老皇帝都有些痴了。
说实话,经历了龙岩平原那一场惊心动魄又羞耻的大败,老皇帝实在是再不愿意出门,一副宁可老死在上京皇城里头的架势。
可他最终还是出来了。
因为他前一天将苏牧任命为大惕隐,第二天的朝堂上,新任大惕隐的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他这个皇帝老儿的头上。
苏牧在经略治国方面的大才,比燕青这个冒牌耶律大石要好上太多太多,这不是老皇帝一个人的感受,而是获得了朝堂上绝大部分老东西认可的功绩。
比如为了应对金国大军即将压境的困窘,他建议将临潢府方圆所有的粮食和牲口都收缩回来,做了守城的准备。
可这些粮食和牲口都是契丹人赖以生存的东西,收了上来无疑会让乱局越发不可收拾。
苏牧此举虽然在情在理,顾全大局,但也被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所诟病,认为手段太过激进。
然而到了第二天,苏牧又建议发布了一道政令,想要回自己的牛羊马吗?想要保住妻儿老小吗?
来参军吧,来守卫自己的家园吧!
只要成年壮丁自愿入伍,家属就能获得朝廷统一分配的口粮供给,以后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们的伙食问题了。
又过了一天,一道政令再度让整个临潢府都为之轰动,为了支援上京守城,非但粮草和牲口,生皮毛等等物资全部都交上来,朝廷全都买了,如果你不愿意要银钱,也可以用相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而且是来者不拒,连牛马的粪便都收!
临潢府虽然已经成为了辽人的国都和最大的定居点,但里头住的都是皇亲贵族和诸部首领,以及文官武将,寻常契丹人有很多其实仍旧住在皇城外头。
而无论皇城里头还是外头,牛马的粪便对于契丹人这样的游牧民族来说,都是很常见的一种资源,可以用来糊草棚蜗居,可以用来当燃料。
所以这些天里头,临潢府方圆都是牛马粪便的气味也就不足为怪了。
按说苏牧如此折腾,辽国人民早就该造反了,但奇怪的是,这几天竟然就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连老皇帝和朝臣们,都觉得难以置信。
事实证明他们太过低估自己的臣民和百姓,他们脱离游牧生活已经很多年,即便他们现在叛逃辽国,回归到大自然的放养生活,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适应,再者,辽国皇都陷落的话,整个辽国也就相当于破灭了。
国之将亡,他们又该如何在金国女真人的铁蹄之下求存?
如果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南朝人占领了辽国,那么一切好说,老百姓终究还是能够过日子,虽然日子苦一些也就是了。
可女真人受尽了辽国的压迫,说是世仇都算是轻的,女真人同样是游牧民族,都草原大地的需求不比辽国人要弱,而且他们都不讲仁义道德这些虚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种事女真人绝对是不干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卖力守城,一旦城破国亡,他们漫说定居点,就是大草原都要失去,城破,他们就不会再有活路。
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苏牧只需要将国之将亡的气氛营造出来,让这些老百姓真真切切感受到局势的严峻,剩下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一套又一套让人看不透却又效果十足的组合拳打出来之后,无论是朝臣还是老皇帝,对苏牧的能力再无质疑,加上有燕青这个冒牌耶律大石用性命担保,苏牧的上位也就变得“事有从急,不拘小节”了。
大惕隐乃是辽国朝廷名符其实的高官,专门管理皇族教务,有点中原的宗人府的味道。
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辽国走到现在,已经是日暮西山,人才凋零,南面官里头倒是人才济济,可掌控力越来越弱的老皇帝又岂敢放心去用?
而皇族里头的英雄更是一个个远去,耶律余睹投了女真,萧干带着奚族大军,已经自立门户去了,耶律大石双掌被废,又接连遭遇大败,已经不再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院大王。
可就算耶律大石没落至此,老皇帝仍旧让他把持南北枢密院的大事,可谓政务军事一把抓,因为经历过耶律余睹和萧干的事情之后,除了耶律大石,老皇帝已经很难再相信其他人。
所以当耶律大石或者说燕青将苏牧推出来,老皇帝便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
苏牧拥有着南朝汉人的聪明才智,又是燕青用性命担保的人,能够放心去用他,一个大惕隐的官职又如何舍不得。
非但如此,老皇帝和燕青的表态,直接给予了苏牧超越官职的权柄,这在历朝历代都很难见到,这种从泥潭直接飞上云端的待遇,是真正意义上的临危受命,一步登天!
老皇帝很清楚,苏牧绝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即便是逢场作戏,他也配合到底。
当圣驾离开长空寺,回到上京皇城之时,却有一队骑兵,留在了长空寺。
夜色降临,有些清冷,十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和尚,就这么守在老主持的精舍之外,看着月神湖畔那连绵不绝的火堆和营帐。
长空寺的香火已经很稀,香客也是穷到不行的游牧民,他们只能自食其力,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何曾见过成千上万的士兵驻扎在这里?
所以当那个脸上刺着两行血字的英俊汉人前来拜会老主持之时,他们便紧握着手里的木棍,眼中满是警惕和惊恐。
老主持却显得平淡很多,他从精舍之中走了出来,让小和尚们都退下,而后双手合十与苏牧见了礼。
“扰了圣地清净,还望老和尚恕罪...”苏牧没有任何解释,因为他从这些和尚的眼中,看到一种超脱了俗世的干净,并不想将俗世间龌蹉的纷争,告诉这些和尚。
老和尚深深地看着苏牧,而后微微抬起白眉来,口呼佛号,而后低沉地说道:“圣地在心里,谁能扰得?”
苏牧肃然,朝老和尚再拜道:“苏某替天下苍生,谢过老和尚。”
老主持轻叹一声,摇头道:“施主又怎知这天下苍生会不会感谢老和尚?你又凭什么能够代替他们?你想要的,就是他们想要的?”
与老和尚打机锋其实比和街上的三姑六婆骂街吵架还要自讨没趣,苏牧也不太想理会,过来抱歉一声也是对佛门的尊重,他并没有跟老和尚探讨人性大道的想法。
“打扰了...”沉默了许久,嘴唇翕动了几番,苏牧终究还是选择闭嘴,只是告罪一声,就准备离开。
身后却突然想起衣袂之声,苏牧果断出刀,刀刃却被老和尚的双掌死死夹住,便如同嵌入了铁山之中一般,想要抽离,却纹丝不动!
“你太不小心了。”老和尚冷哼一声,全然没有了得道高僧的气度,眼眸之中尽是杀气!
苏牧嘴角浮现出微微笑容来,轻轻抬起左手,衣袖之下露出短铳的枪口来,直视着老和尚道:“是谁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