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疲于应承的一天很快过去,第二日一早,没有晨起习剑的环节,因为荀幽也没有这份时间。
在洛阳城尚且清冷,在百姓们才刚刚离开温热的被笼,在依稀能听到来自张让府邸的悲乐哭丧声中,一伙十几人左右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大汉都城。
他们即将前往那座未来注定不会平静的济南郡,不过在此之前他们或许会短暂在那座天下五岳之一的泰山附近流连几日。
这伙眼界并不广阔,平素见到最高的山或许便是那座涿郡附近大兴山的一行人,其中包括足迹遍及数州的荀幽,包括曾经游学数郡的刘备在内,其实并非单单为了典韦的想法,他们同样挺想去一览那座风光无限好的巍峨山岳的。
新买的一辆马车中,荀幽同郭嘉相顾而坐。
相比于初次离开阳翟时候的模样,这位早慧的士子看着闭目凝神的友人,看着眼前依旧迷雾缭绕尽显神秘的友人,郭嘉一只手肘搭在没什么粉饰精雕的车窗上,脑海中思绪飞舞。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郭嘉也不得不佩服荀幽对天下大势的毒辣判断,早在数年前,早在当初还在颍川,他与荀文若戏志才还有荀幽同去拜访那位水镜先生前,荀幽便已经向他们三人深入剖析了大汉朝疲敝的现状。
病入骨髓,皮肉尽皆腐坏,空余一座脆弱骨架的大汉唯独欠缺一把锋锐的凿子,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当时的郭嘉并不相信荀幽的预言,并不相信大汉朝在数年内就会面临席卷天下的叛乱。
然而此时此刻,在车轮滚滚的马车行于洛阳城外的古道上,郭嘉透过车窗看向视线中的荒芜与凋零,友人当初的预言一一灵验。
以张角为首的太平道教掀起席卷天下诸州的叛乱,纵然如今黄巾大势已去,贼首尽皆伏诛。
然而大势至此,他郭奉孝哪里还看不出来本就疲敝的大汉同样元气大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息游离若丝,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息得益于四百年前高祖一统、得益于百余年前光武中兴震慑天下的余威才能够苟延残喘。
祖籍阳翟的年轻士子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视线中荒芜的大地同那座纸醉金迷的都城洛阳形成了一种极为讽刺的反差,他难得没了与荀幽斗嘴的心思,轻声道:“不群,你经常念叨,挂在嘴边的盛世,真的能救他们,能救如我这种的寒门士子,能救大汉于危急存亡?”
“嗯?”荀幽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一脸见了鬼似的看着友人,打趣道:“一贯放浪形骸的郭奉孝竟然开始忧国忧民了?怎么,今日是心血来潮还是偷偷磕了什么劣质丹药说起糊涂话?”
瞧见郭嘉脸色很快涨红,荀幽赶忙抢在这家伙发飙前,收起玩笑的态度,点了点头正色道:“过程会很艰难,兴许其中更会有不少的牺牲与付出,但事在人为,倘若在还没有亲自踏步前就因道路崎岖坎坷而畏缩,又怎能见到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
“唉,你过去就这样,总是和道门中人一样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乍一听兴许很有道理,可这不就相当于什么也没说吗?”郭嘉不满道。
“什么也没说?脑子不灵就别怪道理不行,你自己慢慢悟去吧。”
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荀幽不紧不慢地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苹果,这些都是昨日那位张司空送来的东西。秉着不能浪费别人一番好意的打算,荀幽捧着那枚青中带红的果子,玩笑道:“前不久还总说我好高骛远,怎么今日就开始有样学样了?其实就像奉孝你说的那样,主公现在只是一郡国相,就先别劳费心力去忧心天下人了。须知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在其位谋其政,连一郡的百姓都安抚照料不好,何谈天下人?”
“大道理我反正说不过你,而且去济南后我不过一介将兵长史,同云长平定黄巾山贼等匪寇才是我的职责,你作为济南郡丞,若是不能让济南百姓皆带笑颜,我肯定要去同主公建议降罪于你!”郭嘉皱起眉头,恶狠狠道。
荀幽松开肩膀,摊开双手,浑然一副任君施为的自信态度。
途径洛阳城外的十里一长亭,荀幽望着尽管闭口不言,眉目中依旧带着些许迷茫的郭嘉,笑道:“年纪轻轻就成了一郡之地的将兵长史,何必每天挂着个苦瓜脸闷闷不乐,我看你得同翼德兄多学学,那天酒醒后得知当上了都尉丞,尾巴直接翘到天上,见谁都是趾高气昂的,一直乐呵到现在,比起翼德兄的功力,你差远咯。”
郭嘉顿时起身,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反驳道:“我倒是想说明明马上就要去担任一郡郡丞了,你荀不群怎么还整天摇摇晃晃无所事事。济南附近两拨贼寇,一拨乃是当初青州渠帅张干的兵卒,现在由他的弟弟张余还有过去的手下管亥带领,另一拨盘踞在泰山还有徐州附近的山贼就更是让人头疼,我现在成日思虑落脚济南后与云长该如何去处理,你让我怎么笑得出来?”
“济南之地多遭黄巾掳掠,东平陵县肯定满目疮痍,我倒是很期待你到时候焦头烂额的可笑模样啊。”
看着郭嘉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荀幽耸耸肩。
焦头烂额?这郭奉孝以为他过去一周采购之余闷在房中都是无所事事吗?
本着对济南郡最坏的打算,为了避免自己日后失望,荀幽从最开始就不对自己即将担任郡丞的地方抱有期待。
从流民安置、城防修筑、水利兴建、耕田部署还有一些新兴玩意的想法准备,不说没有遗漏,但荀幽确信此刻放置于那包蛇皮袋中的许多竹简,已经囊括了未来数年济南郡发展的大部分轨迹。
郭嘉想看到焦头烂额的出洋相模样?梦里去看吧。
……
数日后,颍阴县外的十里长亭。
荀彧牵着匹黄马,面对来送行的叔父,今日的他浑然没有一年前在荀氏府邸中的失礼,恭敬地弯腰拱手作别道:“叔父无需再送了,彧不过走一趟汝南荆襄,不出数月便会回来的,叔父无需忧心。”
荀爽满脸赞赏地打量着跟前的侄子,慈祥笑道:“你父在外为官,我来送送你,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虽说如今黄巾平定,汝南荆襄比起青徐之地要安定不少,但此行务必谨慎小心,对文若你,我是放心的。”
荀爽寒暄了一番后开始叹气,又想到了荀氏里的那些糟心事。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在外,他是备受尊捧的颍川名士,但如今弃官在家,他不过是小辈眼中向来不苟言笑,稍稍有些威望的叔父。
对那位已经离开荀氏,名存实亡的旁支子弟,就仿佛公达经常在侧与他惋惜的那样,在深入了解荀幽后,荀爽对那位小辈也是惋惜遗憾居多。
不然,他也决然不会在没与同辈兄弟商量前,擅自书信一封,希望那位小辈能够回心转意。
如今荀氏上下都听闻了那位小辈的功绩与陛下的封赏,对荀幽非但观感不改,反而愈发排挤,不满陛下因何封赏一世家旁支子弟为吉乡候。
终日被那种嫉妒怨恨的氛围所包裹,荀爽突然有些庆幸那位小辈没有听取自己的意见了。
“叔父因不群之事所忧心!”荀彧直言道,一眼便看出了荀爽的心事。
“过往醉心着书立说,少了些关注在你们这些小辈身上,连累我荀氏痛失此等才子,怎么能不忧心啊?”荀幽又沉沉吐了口气,似乎钻起了牛角尖,在思量着如何让破镜重圆。
荀彧是看过叔父递给他的那封荀幽写的回信的,想到那位族弟如今终于将往一地大战拳脚,他朝着荀爽洒然一笑,“不群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大志,家国之间,叔父又何必非得将不群桎梏于小小荀氏?好不容易才飞出这一地樊笼,他最讨厌的应该就是天下高墙深建的世家了吧。”
估摸着那位族弟在写回信时的神色飞扬,荀彧想到最近荀氏中因为嫉妒而对那位族弟的诋毁之语,心里没来由的浮现出了一句司马相如笔下,那位秦末起义之人所说的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