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话,荀幽早就从卢植那里听来了。
当日他离开颍阴县故意如此大费周章,难得做了一番势,为的便是让洛阳流传起他的故事。
作为荀氏旁支不仅备受奚落,而且得不到本家的财资扶持,既然如此,荀幽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如今注定未来要走一趟洛阳,在陛下面前留个印象亦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纵使灵帝无能,他也是大汉朝如今的皇帝,掌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皇帝。
所以当皇甫嵩问起他意愿的时候,荀幽自是连连点头。
出征平叛的三位中郎将现下都与他们或有师徒之交、或有救命之恩,不久后的那趟洛阳之行,荀幽的底气越发足厚。
二位中郎将还要清扫黄巾余孽,所以在刘备与他们交待完广宗的情况后,那二位将军便整顿兵马准备去别地剿匪了。
为了迎接郭嘉,刘备率军没有急着返回广宗,而是先安营扎寨,打算歇息一日,明天他们要先绕道一趟阳翟去将郭嘉接来后再回广宗,商量如何解决贼首张角。
入夜,温热的篝火火光摇曳,今日大破黄巾,刘备军中弥漫着肉香,随处可见大口吃着炖肉的士卒,他们的脸上大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在这个旱灾频发的东汉末年,如果顿顿能吃饱饭,天下黄巾,被张角鼓动的又哪里会有那么多?
“荀先生!”
走向刘备的营帐,路遇那些同自己打招呼的士卒,荀幽都一一笑脸相迎。
尽管这些士卒或许不认识封豨究竟是什么,但当亲眼看到荀幽将那般凶兽收入一册小小图录中,看向他的目光唯有敬畏。
荀幽掀开营帐,酒香弥漫的营帐里,除了各自微醺的刘关张三兄弟外,曹操与夏侯兄弟也都赫然在列。
关羽曾经严禁军营中饮酒,今日破戒,除了有大破黄巾贼首这一原因外,与曹操的拜访亦是密不可分。
荀幽与在场几人致歉一声后,便在张飞附近寻了个空位置坐下。
刘备拖着枚装满酒水的陶耳杯,与曹操道:“不承想曹都尉,竟还有如此往事?打得好,陛下重用宦官也就算了,宦官的亲戚竟也敢当众犯禁,视我大汉律法于何地?视我大汉天威于何地?”
“来,曹都尉,这杯淡酒且敬曹都尉不畏强权,果敢公正。”
曹操的嘴角露出抹藏不住的笑意,举杯摆手道:“玄德无需拘谨,此地都无外人,唤我孟德就好。唉,不过年少热血,现在回想,当日行事莽撞,得罪了朝中权贵,多年来官职不升反降,若非出军讨逆,曹某怕是官场中永无出头之日啊!”
亲眼见到未来枭雄,说不好奇,那是假的,刚入座的荀幽主动接过话,“孟德兄此言差矣!我出身颍川,表兄可是与我提起过你,那位点评天下人的许子将,他对你的评价我可是印象不浅。”
曹操闻言脸色一阵尴尬,他将陶耳杯放下,脸色上充满了追忆,“不群言重了,年少无知,便想去求南阳许子将给自己评个美名,谁承想竟得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评语,可恨可恨!”
张飞啃着蹄膀,目露精光,趴在荀幽身侧小声道:“什么评语?说给俺老张听听呗。”
黑脸将军仿佛向来意识不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连累刘备脸色一阵尴尬,忙于曹操解释道:“三弟无知,孟德勿要介怀。”
曹操很是大度地连连挥手,酒气上涌,他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一抹绯红,满不在乎道:“无妨,既然翼德想听,那曹某就献丑了。”
“那日,许子将评曹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翼德你来说说这叫怎么一回事?我曹操一心向汉,想做个贤臣名留青史,但这天下乱不乱又岂是曹某人说了算的?”
话里行间,曹操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眼前的未来枭雄同样不相信如今的大汉能一直安稳下去,黄巾大乱已经初显端倪。
大汉这座岌岌可危的松散骨架,未来十数年里,只会逐渐分崩离析。
荀幽的看法也是这样,为了东汉殚心竭虑又是何必?
想让这座骨架重生血肉,焕发生机?
比登天还难。
他要是有诸葛亮的本事与耐心的话,倒是有那个能力折磨自己。
不过很可惜,荀幽没那份本事与耐心!
重新打造一副新汉,远比缝缝补补要简单轻松得多。
曹操接着又给自己的耳杯里斟满酒,与关羽荀幽分别敬上了一杯。
他目光灼热,关羽因为一身正气,目不斜视,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感觉,荀幽就觉着自己被盯得有些发毛了,连连拉来另一旁的郭嘉一同陪酒。
荀幽看着郭嘉望向曹操,眉宇间若有所思。
而曹操望向郭嘉,颇感相逢恨晚在那里长吁短叹。
不知怎的,他的内心里生出了一股别样快感。
这场酒,喝到接近子时才终于散去。
曹操最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是被夏侯兄弟两人扛回去的。
张飞与曹操的状态差不多,已经倒在案桌上,在那里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刘备状态就好上许多,他谨记荀幽的话,浅尝辄止,酒没喝多少,倒是菜吃了挺多。
而依旧面红的关羽,则是有意流动着气势,驱散体内的酒气。
尽管这样喝酒并不痛快,但作为领兵之人,关羽还是十分严于律己的。
荀幽侧倚在营帐里的软垫上,注视着夜色下远去的三人,目光深邃。
“主公刚才做得不错啊,觥筹交错间,三言两语就把他曹孟德的底细给抖落出来了。”荀幽打趣一嘴。
刘备扶着额头,笑道:“不群莫要笑话我了,曹孟德此人不简单,目光长远,言语间尽是雄才大略,他的未来绝不会止步于小小都尉。”
郭嘉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陶耳杯,点头附和道:“主公说得是,正如许子将说的那样,身逢乱世,这人却是极有可能成为奸雄。”
荀幽打了个响指,也肯定道:“奉孝说的也是我心里想的,曹操眼光毒辣,主公没发现他刚才看向关二哥、翼德兄,还有我与奉孝的那种眼光,渍渍渍——”
关羽捋了捋衣襟,难得笑道:“哈哈,不群这么说,岂不是变相地在夸我等?你这夸人的功夫,真是越来越老道了。”
鼾声如雷的营帐中,荀幽笑容更甚,只不过无人察觉到他笑容下的那番苦涩。
在冰冷的颍阴县中,除了文若表兄外,他几乎没有交心的其他人,那位便宜侄子或许能算半个。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十五年这么过下来,荀幽活得很累,也很压抑,所以他离开了那里。
再度回到颍川这片故土,这温热的营帐里,他能畅所欲言,能无所顾忌。
荀幽觉得很好,至少在这片血与冷编织而成的乱世中是不可多得的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