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山茶花与玉
对蔡琰来说，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早晨，日光正好，春风吹拂着新芽鲜花带来的醉人香气让她一如往常般在闺房中抚琴读书。
不过或许即便过了多年，即便她这副清秀出彩的容颜不再，伴着时光长河的滚滚流淌被风化侵蚀，她应该都不会忘记这一年这一天的春日，不会忘记那道双手负后的背影。
一年多的时间，明明思念满溢都已经化作琴曲中的音调、化作书信中的文字，可当看到荀幽切实站在她眼前的时候，女孩觉得过往汇聚在胸中的千言万语似乎都不能表达此刻她的心情。
顶着一副红彤彤的眼眶，尽数化作成忍俊不禁的表情。
荀幽就是看着这么一张脸庞，没施粉黛，没了初见时那样惊为天人，然而站在蔡府杨柳下的他却觉得很舒心安逸。
“好久不见，有一年多了吧，昭姬。”荀幽微笑着道，这一份柔情，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展露。
因为与族兄之间，早有了无言的默契，压根不需要言语多加点缀。
看着眼前这个历史上命途多舛的女孩，荀幽捏着脖子上的红绳，心里不免一阵绞痛。
因一介女子身流连异族，若非曹操当初受过蔡邕恩惠才将她重金赎回，兴许她一辈子都要扎根胡地。
这样一个满身才气，玲珑剔透的女孩，他不想让这块琉璃再遭受劫难而支离破碎了。
“公子要来吴郡，那封回信中也不提前说一声，我都要以为公子你当初忘了那件事呢。”蔡琰将眼角的湿润抹去，撇撇嘴有些不满道。
“呵——女儿长大了，偷偷与人写起了私信，竟然连为娘也不告诉，真是老了，老了啊。”赵氏的哀怨声在蔡琰背后幽幽响起，连同那头山茶花妖小罴也振动双翼依偎到了蔡琰身旁，只不过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它在见到荀幽后却如同霜打的茄子般直接蔫了。
能在自家见到心上人的蔡琰满是窃喜，可喜不自胜的她却忘了自己那娘亲还在她的闺房。
不随便展露自己情感的女孩今日破天荒地连续失态，她低下脑袋，两颊一如盛开的桃花般满是鲜红。
荀幽看到了她那一双肉嘟嘟的耳根换上了一身蜜桃成熟时般的颜色，突然心里痒痒的，若不是未来丈母娘在场，他还挺想上前揪一揪的。
“夫人！”本就是由赵氏领他来这里的，一路的闲聊下来荀幽对这位伯喈先生的夫人也不会陌生。
“诶？刚才怎么与不群说的，在蔡府就当自家就好，条条框框的繁文缛节老爷讨厌，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然也不喜欢，不群你马上就是自家人了，不需要这样。”赵氏佯作出一副不悦的语气道，不过她脸上的笑意却更甚，明明还没见荀幽多少时候，可从老爷女儿过去的描绘，加上初见这个年轻士子时的印象，她似乎迅速带入了角色，丈母娘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顺眼的。
“娘，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父亲不都说了会尽量让我做主的吗？”蔡琰牵起母亲的衣袖，脸上的桃红愈发醉人，很是羞赧道。
“怎么？刚刚急匆匆地跑出来，莫非女儿现在又变卦，不想嫁给吉乡候了？”赵氏撇过头，反问了一嘴。
“娘！”蔡琰抿着嘴唇，突然加重了语气。
有些事情她怎么好意思当面说出来？
“好好好，娘也不捉弄你了。”赵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朝荀幽道：“既然只是暂居，不群便与琰儿好好聊聊，我也不愿做这个扰你们说悄悄话的恶人，就先走了。”
脸上笑意从头到尾就没消散掉的荀幽立刻给赵氏让出了一条道路，与赵氏礼节性地道别一声后，终于又将目光重新转到了眼前的女孩身上。
“公子与我去一趟闺房的后院怎么样？”没了母亲在旁，蔡琰待发烫的脸颊重新恢复正常后，满是期待道。
“会不会有些不妥？”尽管身在蔡府，兴许伯喈先生还有赵夫人不会多说什么，但荀幽觉得至少在成亲前他总该保持些君子风度。
兴许是意识到了话中的误会，蔡琰侧过头，赶忙解释道：“不是让公子去我闺房，后院是父亲替我准备的一片花丛，从这条小道也能过去。”
荀幽这才会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那便请姑娘带路吧。”
仿佛眼前一切都是幻梦般的女孩仍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转过身，她捏紧双拳放在胸口看得身旁围着它乱转的那头山茶花妖一副惊讶不已的模样。
“小东西，没事的话别拿直勾勾的眼光瞧别人，这样不礼貌！”荀幽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嘴，吓得那叫小罴的家伙立刻缩起脑袋，只是藏在蔡琰肩头的它却仍旧鼓起勇气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他。
“昭姬，这家伙倒是有些灵气，而且身上香气不浅，你从哪里碰见的？”荀幽小步上前，鼻子微动嗅了嗅，然后饶有兴致地揪着那头熊身憨厚模样的家伙细细打量起来。
蔡琰能感受到身旁年轻士子的阳刚气息，她红着脸，将荀幽领到她闺房的后院中，然后摊开一双玉手，将小罴抱回后，有些骄傲道：“当初看见公子轻嗅这些山茶花的模样，我一直铭记在心，回家后便让父亲给我在后院中移植了这么些过来，小罴也是一日清晨，我抚琴的时候在山茶花丛中发现的，所以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
似乎发现荀幽身上除了气息有些让它畏惧以外没什么其它恶意，小罴渐渐放下戒心，先绕着它主人转悠了几圈，随后又跑到闺房中的那把焦尾琴旁，它似乎对蔡琰的琴声异常依恋，对方才琴声的戛然而止颇有怨念。
只是平日对小罴都很迁就的蔡琰这次却没注意到它的撒娇，而是鼓起勇气，微微仰头满眼星光道：“我想或许初见公子救下我的那个时候，我心里还只是欣赏与感佩。不过在看到公子那一天在马车外轻嗅山茶花，在泰山之巅与济南相俯瞰天下，我觉得荀公子就是在那时候俘获我心的。”
不知不觉，连蔡琰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渐渐开始吐露心声，说出那些平常她压根不会讲出来的话。
她突然低下头，有些懊悔，“兴许以后，我都不会穿公子送的那件狐裘大氅了。”
荀幽有些不解道：“是弄丢了，还是不喜欢？一件衣服而已，大不了我再送你一件就是了，山中狐妖不算少，总能碰见些不开眼的家伙的。”
两人并肩走到山茶花丛前，蔡琰俯下身子，轻轻摇了摇头道：“都不是，就是去年冬天，在与父亲母亲回了一趟尉县故居，不小心在上下马车的时候将衣服划出了道小口，我让含桃那妮子缝缝补补，结果越来越不成模样，都怪我，因为父亲的叮嘱，母亲小时候没教我太多针线活。”
女孩越说越失落，处处嫌弃自己的不是。
荀幽瞧见她这么一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昭姬，诗赋书画样样精通，即便放在男子中都很殊为不易了。”荀幽也俯下身子，靠着女孩轻轻闻了闻那鲜艳的山茶花，然后他摘下了其中一朵亲手插在女孩的簪子旁边，安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要是事事精通，我反而要头疼配不配娶你为妻呢？有些残缺的美才让人心里安稳。”
女孩蓦然抬起头，看着荀幽的脸庞，目光不再闪躲，“可我打算去向母亲请教女红一事，那件公子送的狐裘大氅，我很喜欢，再说了，公子至今还珍藏着那块羊脂玉，我不能……”
荀幽直起身子打断了她，作出一副头疼的模样道：“至少昭姬你不擅长庖厨之事吧？天下万千事，你要是慢慢学，那我就找你一辈子的缺陷。”
蔡琰嫣然一笑，没有那种倾城倾国的杀伤力，可一身淡紫色罗裙的她却让荀幽难得晃了眼，阵阵失神。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都没有逾矩，默然无言。
他的眼里有朵鲜艳并恬淡的山茶花，她眼里有块温润且翩翩的羊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