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一族聚居在崇义里。
薛少勤家境普通,孤儿寡母只住了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宅院。
车行至望见薛少勤家时,外面已经站了不少穿公服的人。
是县衙来人了。
桃子指了一名侍从:“你去,就说太子妃来了,让出来个人回话!”
“不必了。”唐小白道。
她已经看到一个熟人从薛家中走出。
青玉簪,素锦袍,身形纤俊,容色殊绝。
正是女装时与唐大小姐媲美,男装时又艳压李行远的秦大美人。
秦宵也看到了她,脚下停顿片刻,转向朝唐小白走来。
到了跟前站定,先将她上下打量一下,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来得这么快?今日不是纳吉么?”
唐小白哑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薛七郎……”
“死了。”
唐小白耳中“嗡”的一声,将秦宵接下来的话都听得断断续续,仿佛隔了很远传过来:
“今日寅时,家人推门进去……跪在地上,头磕地……气绝,面容痛苦,浑身却不见伤口……”
声音很远,画面却突然很近。
他终于放下了不擅长也不喜欢的庶务,终于等到司天台的垄断被打破,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他也遇到了心爱的女子,连婚期都定好了,据说每一封喜帖都是他亲自送上门的。
没有那个必要,可他乐意。
他的理想,他的爱情。
他溢于言表的幸福,他干净鲜活的人生——
就这样戛然而止。
“地上留有一个血字——”
“什么字?”唐小白猛地回过神。
秦宵看着她,眼里有些担忧。
唐小白抹了抹泪,道:“没事,你继续说,是不是薛七郎留下了什么线索?”
秦宵摇头,眸色沉沉:“是一个‘诫’字。”
诫,意为警告,警示。
“谁在警告?警告谁?”唐小白怒极反笑。
秦宵抬了抬眉,问:“你是哪里得到的消息?”
“有个书院的学生得知后传来的。”唐小白道。
是罗雄。
“二小姐是不是还不知道,死的不止薛七一人?”
……
唐小白确实不知道。
除了薛少勤,还有两人也被发现猝死家中。
一模一样的死状,同样留下一个血淋淋的“诫”字。
“这三人,是崇文殿将仕郎中的佼佼者,负责推演仲氏历中的谬误——”李穆道。
一下子死了三个崇文殿招揽的人才,由不得人不重视。
他第一时间派了秦宵去了解状况,得知唐小白也关注此案后,便亲自来向她说明情况。
“修订新历其实遭到许多朝臣的质疑和反对,因此在大规模修新历之前,先让人找出仲氏历中的谬误;”
仲氏历法又名天和历,是上上任皇帝在位的天和年间,由太史令仲非主持编撰,已经沿用五十余年。
青州学派的创始人董元明,是仲非的弟子。
因此青学官员对仲氏历法推崇备至。
也因为如此,李穆才亲自质疑仲氏历法的谬误,将青学派的火力揽在自己身上。
否则,如果让林虚己站出来,恐怕挡不住攻讦。
在崇文殿推演仲氏历的时候,也遭到过数次谴责攻击,都是李穆一力拦下,只等薛少勤等人出结果。
没想到……
“两天前,我听林虚己说,薛七等三人已经有所发现,只等整理核算过后,就能出结果了,却偏偏在这时候,三人死于非命!”说到这里,李穆目光森冷,“今日我特意派人保护林虚己,不想连这几个无足轻重的人都不放过。”
唐小白听笑了:“这是什么思路?难道他们三人死了,他们的演算就不作数了?仲氏历的谬误就不存在了?”
“我听说薛七三人出事后,就让秦宵去了一趟他们家中,他们的手稿都没了。”
“没了?被拿走了?”
“不,被血洇污了,无法辨别字迹。”
又是血!
唐小白虽然没有看到现场,却仿佛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焦躁难受得想呕。
“阿皎?”李穆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安抚几句,女孩儿却一头扎进他怀里。
这……
李穆忙环住她的身子,心中暗忖:原来她喜欢这样的安慰……
唐小白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墨香,才散去了臆想中的血腥味,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沉吟道:“就算手稿被污了,难道他们的演算就一点都没留下?而且这世上有的是善于术数历法的人,他们能算出来,别人就算不出来?”
别人她不了解,就她认识的人里面,还有林虚己和闻人嘉,都是术数高手。
人会说谎,但数学不会。
算错了就是算错了,掩盖不了。
李穆沉默地抚着她的秀发,良久,道:“以你之见,这个‘诫’是什么意思?”
唐小白身子一僵,勃然变色:“无耻!”
……
血淋淋的一个“诫”字,但并不是用死者的血写成的。
三名死者,死状诡异,却都没有明显的外伤。
谣言,如同瘟疫一般,一夜之间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天谴。
神谴。
这些窃窃私语,透过车窗帘传到唐小白耳中,如同阴暗角落里鼠蚁见不得天日的吱吱唧唧。
唐小白面无表情地听着,已经不再感到愤怒。
青州学派崇尚畿纬之说,几乎将太史令仲非捧上神坛。
连给薛少勤等人泼脏水,都要扣上一个“有违天道,故遭神谴”的帽子。
殊不知,捧得越高,摔得越疼。
不过是发现旧历的谬误加以勘订而已,自古以来,历法修订不知凡几。
凭什么仲氏历法不能推翻重订?
她和她身边的人,都已经很清楚薛少勤等人为何而死,也已经明白这是怎样一个局。
既然是个局,破了它就是。
马车停在宫门口,唐小白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仰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巍峨雄伟的宫门。
整衣,执本长拜。
“太子妃唐氏,有本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