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麓操回到家中,刚下了马车,连衣裳也没换,便径直去到了王愔的书房之中。
散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书房中的王愔微微蹙眉,将茶杯搁在身侧小桌上。
王麓操走进门来,拱手行礼:“见过父亲。”
王愔抬眸看他,问道:“长将气度纳三江,不折芳馨遗世徒。我王氏,以衣冠诗书传家,尔遇事切忌焦躁。”
王麓操料想方才自己脚步散乱被父亲听到了,面色微微泛红,躬身答道:“孩儿知错。”
王愔凝眸看着他,微微点头,道:“坐吧。”
“是。”王麓操行至王愔下首,略撩衣摆,朗然坐下身去。
王愔道:“你叔父,现正被押解于都察院,为父要回太仓一趟,与族中叔伯相商此事。你母亲与小妹皆是女人家,我不在,你要照看好她们。”
王麓操拱手道:“孩儿记住了。”
王愔道:“此一行,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我必然返回,如若家中遇事,你要承得起家。”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若是实在难以抉择,便送信到太仓王家,无论我在否,都会有人帮你。”
“父亲。”王麓操问道:“太仓王家是何模样?儿何时可以回乡一次,拜见族中叔伯?”
王愔神情微滞,道:“待你来日连中三元,自可衣锦还乡。”
王愔抬眸看看外面,道:“堂屋老木腐朽,明日便拆除重建吧。”
“父亲。”王麓操道:“此屋乃数代相传,此前已然依照大明律改建,此时叔父身陷囹圄,我们大兴土木...”
王愔摇摇头道:“你心系叔父安危是好,越是危急之时,便越要风度不减,此事便如此办。”
王麓操点头道:“是。”
王愔见他愁眉不展,心下也是叹了一口,转而问道:“你那同窗,可去了武学?”
王麓操点头道:“是,儿已将父亲之言照实相告,沈家兄弟极为受用,连连感激。”
王愔笑笑,道:“寒门子弟不易,往后可多请他二人来家中走动。”
王麓操最是了解父亲,虽然他话说的轻,但其中的意味可深呢。既然允许沈家兄弟常来家中,那便是鼓励自己多与他们交往,深交。
父亲是看好沈家兄弟了。
他拱手笑道:“是。”
王愔抬抬手道:“去拜见你母亲,然后好生读书吧。休得在你母亲面前提起想要还乡之言”
王麓操起身行礼:“孩儿记下了,孩儿告退。”
他转过身出了门,一边往后院走去,一边沉思着。他分明是太仓王氏子弟,这是上了族谱的,可为何父亲却不让他回乡呢?
父亲并非第一次告诫他,不许在母亲面前提起回乡之语。他隐约能猜到,这事和母亲有关系。想着母亲那双没有缠足的脚,又从未拜见过外祖家,料想母亲出身不好。
他虽然能猜个大概,但年纪越大,他便越是想要去自己的家乡看一看。
除却父亲,他唯一见过的王氏亲人便是叔父。叔父爱重自个儿,即便无法年年得见,却时常通信,一想到他此时身陷囹圄,王麓操眉心深锁,挺直了腰背,这个节骨眼,他即便无法帮忙也不能添乱。
父亲不在,他要撑起这个家。
心想着这些,已经来到了母亲居住的院子,抬腿进门,脸上挂起笑容:“母亲,麓操拜见母亲。”
......
王愔走后数日,王应质被捕入狱的消息便传遍了汝宁府的大街小巷。王应质乃太仓人士,若非本地有王愔一家人久居,这消息也不会传播得如此广泛彻底。
而今,凡事路过王府门口的,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士农工商,都忍不住驻足观瞧一番,恨不得进门去打探打探小道消息用以下饭。
王麓操还像往素一般每日来到书院进学,下学后依然与江柳愖几个在藏书楼比着背书。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心中如何焦急,这几个人呢,也都齐齐缄默不提。
这一日朝时,沈康照常来到树林中晨练,人群中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些时日加入晨练团队的人不在少数,谁也没有多在意。
张阁悄然来到了王陆安身侧,一边跟着慢跑,一边问道:“阁下可是王兄?”
王陆安见此人眼生,狐疑道:“兄台是...”
他拱手道:“在下姓张名阁,乃是跟随徐先生的弟子。”
徐先生举人出身,多年候补,官位也没能落到他身上,年纪愈大,便来到鹿鸣书院教书,一是想着培养几位才华出众的弟子长脸,二来,也是安身立命。
这位先生是书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之人,能被他收入门下,这人该是很合乎徐先生的脾性吧?
王陆安问道:“未知兄台现在是何功名啊?”
张阁略感汗颜,笑道:“今年乡试又落败下来,前几日来到鹿鸣书院想着静心读书,为三年后再做准备。来书院之前,早就听闻咱们书院的学子时常结伴锻体,今日便来了。”
王陆安微微一怔,问道:“兄台,现下已是秀才之身?”他脚步略微停滞,恭敬的拱手俯身行礼:“小弟唐突了。”
张阁笑道:“兄台快快请起,你我同窗,何必行此大礼。”
似张阁这类落第秀才,在书院中只有三四个,大部分有功名的,还是愿意在县学读书的。
王陆安更疑惑了,笑道:“兄台倒是不类徐先生的脾性。”
一听此言,张阁便笑了,回道:“徐先生虽不喜变通心慕古礼,但却很是和蔼,我一介穷酸秀才,多蒙先生照拂了。”
王陆安安慰道:“三年以后,兄台必定榜上有名。”
张阁拱拱手:“那便借兄台吉言了。”他远眺着慢跑的队伍,道:“咱们快跟上去吧。”
王陆安点点头,两人便随着队尾跑了起来。
“兄台如何想起来参加晨练呢?”
张阁一边跑一边道:“体力不济,第二日便晕在号房中...”
“啊?”王陆安蹙眉问道:“兄台可否与小弟道其一二?”
张阁摆摆手,苦笑道:“那贡院中有上万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想要躺下歇息一会儿也是奢望,只能蜷缩着勉强捱过去。进门一人只得三支蜡烛,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号房之中,特别是今年秋,天气愈发寒冷,一到夜间,便是抱着火炉子也是前胸暖后背凉。我...病了一月,前几日方才能下地,便来了书院读书。”
说到此处,张阁微微叹息,然后道:“三年之后又三年,谁知还要蹉跎多少个三年?我想让自己强壮一些,三年以后,再不能倒在号房中才是。”
王陆安点点头,笑问道:“诗仙有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兄台定能达成所愿。”
张阁拱手点头:“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