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罗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拦下,怒道:“你这小小村童,是看不起我们么!”他扯扯唇角,低笑道:“想逃?来得及么?”
沈康深沉的叹了一口气,不尴不尬的笑了笑,又略微抬起头,瞥着他低声问道:“汝甚屌,可管海乎?”
追加着道了一声“无趣”。
好个不要脸没血性的!
卢罗只觉得一口气涌上胸口,有心扯着他,更想要破口大骂。
沈康温文有礼的拱拱手,然后突然扬声道:“世人皆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流觞宴乃是文人雅会,一味追究孰优孰劣,兄长,俗了。”
卢罗瞪着眼睛看着他,这,这小子...坏到骨子里了!他转而朝着常教谕拱手俯身,正要说话,却见沈康抿着嘴笑,恍若不知,悠然上前两步,便是站在了卢罗前方半步。
这等站法,卢罗很显然不能再失了风度抢着说话,咬碎了银牙,瞧着沈康。
沈康朝着骆逋和常教谕拜了拜,缓缓的道:“小子见识过如此盛宴,也算求仁得仁,不敢再打搅贵人雅兴。”说完,他踏上身旁的青石,跨上牛背,悠然扬鞭。
“啪”
一声鞭响,老牛随着沈康轻拉的方向调转回头,只听那渐渐走远的小童,怡然自得的缓缓吟道:“风传蝶影居幽客,策野行处叠翠来。夕照迎晚伴楚赋,欲咏国香渺芬芳。偶来归去故林中,山寺钟鸣袅人烟。十二色花十二客,随风倚至簪缨侧。”
沈康说,随风飘来兰花高洁的香味,我循着香味去寻找它。夕阳伴随着辞赋,咏叹这馥郁芬芳。偶然来到熟悉的山林,山上的道观钟声响起却并没有人。我这才看见,那些“高洁”之花,“高洁”之人,都随风依附于显贵之人的身边呢!
是大放厥词?
是挑衅寻事?
细细品过这诗作,却又觉得有一股常人难有的舒雅之气。于淡然的抒怀之中,吐露出自己的心性与感悟。
他没有半点的卖弄,只是随口说说,却是应情应景。这诗,不可说不美,不可说不妙。
如此美句,似是让所有人回到了那文人最为潇洒风流的年代。
那个以文采为上的年代,那个士大夫绝不受辱的年代,让人怀念,让人泪目。
沈康走了,正如他悄悄的来,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的,是啪啪啪数声无言的巴掌,重重的扇在卢罗的脸上,还有那些打算调笑戏谑他的人心上。
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叫了声感谢!感谢卢罗做了出头鸟,没让那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感谢,感谢。
于旁观之人看来,沈康他不屑与卢罗置气比试,却并非是认输的意思,他留下一段诗文,是潇洒也是胸襟宽广。
身后传来江柳愖震惊的呼声:“这小子!有大才!有风骨!好脾性!”
常教谕也是略微怔了一怔,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转头道:“王训导,去下面的村落问问,那孩子师从何处...”
卢罗媚笑着上前,扶着常教谕的手臂道:“教谕切莫被那小贼诓骗,那等诗句,岂是这小小乡野顽童能脱口而出的,相必,定是窃了哪位不出世的士人之言。”
常教谕不耐烦的道:“卢罗,你回家去吧。”
卢罗震惊的看着常教谕,浑身都凉透了,那小子三两胡言妄语,岂能当真!
“王训导,看见那小童穿着虽然质朴,却异常整洁,该是住在近边的。”
随着常教谕的话音落下,又许多的声音响起,一时间,将这流觞宴推向了最高处!人们纷纷猜测,这诗文风流的孩子,到底是谁,他的夫子,到底是谁。
这一切都像是谜一般,唯有浩然先生骆逋,淡淡的笑了笑,起身道:“启常,走。”
白启常温润一笑,起身去虚扶着浩然先生,并问道:“先生,是要再上云极观还是去野处逛逛?”
浩然先生站起身子,垂眸看着常教谕,笑道:“改日启常会带我的新弟子去县学入籍,常教谕可不要为难小儿。”
常教谕先是没在意,并迎着王训导去问沈康的来路。浩然先生自是无所谓的,转身便要走,可常教谕却反应过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浩然先生,您说...”
骆逋挺挺腰背,道:“虽是我鹿鸣书院的学子,但也还是要受教谕大人照拂。”
由于“科举必由官学”的规定,即便是在书院进学,也必须要受到县学考校才可以参加科举。
“你,你说清楚。”
骆逋泯然捋须,目不斜视的道:“那是刘藏山的弟子,藏山临别之际将他交托与我,看来此子果真是有些才华值得栽培的。”他说的如此轻巧,可常教谕却有些气急败坏,这么好的学苗,又被鹿鸣书院抢先了。
一旁的卢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刘藏山...士林之中备受推崇的不仕之人,在野鸿门。
不说其他的,便是那身开国元勋的血统出身,全大明有几个?
那野小子竟然是刘藏山的弟子,竟然是,刘藏山的弟子,他何不早早说出来,现下让人丢丑,当真是可恶至极!
沈康勾着脚,在半空中荡啊荡啊,心中也浪的不得了。这次算是人品爆发了,这首诗拿得出手吧?
依着方才的那些热烈反应,应该是及格了。还是见的太少了,紧张,方才最后一句险些卡住。
“沈康。”身后传来一道呼声,是熟悉的少年之声。
沈康慢慢的转眸看去,正是白启常骑着马,身侧是一顶青帷帐的素净小轿。轿夫稳稳的停下来,另有弄雨前去撩开轿帘,露出一只方头锦履的鞋尖。
直到此刻,沈康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还好没玩儿砸。
他从牛背上滑下来,这边骆逋也下了轿,自有白启常虚扶着他的手臂。骆逋定定的看着沈康,沈康笑眉搭眼着,从容不迫的拱手俯身。
一言不发,便是作揖:“小子沈康,见过浩然先生。”
原本还有些责问之言,随着这虔诚的拜过,也就算了。
骆逋悠然的点了点头,问道:“你...”
你了半晌,却没说出下一句,沈康不禁微微抬头,骆逋笑意更深:“果真如藏山所言,看着老实,却是顽皮的紧,需要严加管教。”
沈康赞同的点了点头,恭敬的回道:“今日来得巧合,未能带齐拜师礼。”他略微想了想,接着道:“这几日春耕,小子想帮帮家里,十日以后,小子与父兄带齐束脩再登门拜师,如此也不算坏了规矩,先生意下如何?”
他口中唤着先生,又以礼数不全而没有鲁莽的行礼,让人感觉既亲近又守礼法,这孩子不得不让人另眼相待。
白启常道:“春耕,你又能做什么...须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岂能亲自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