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灵城,子时,阴雨。
水汽在城中弥漫,路灯晦暗昏黄,潮水上涨已经没至脚踝。阴暗的转角,泡在海水中的垃圾堆有奇怪的动静,似是海蛇爬行又似冰冷的低语。顾展谨慎停下脚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路灯逐渐模糊,扩散出一圈圈黑色的影。他赶紧默念真武静心诀。待回过神的时候,耳畔只剩下遥远的海潮声。
街道两侧店铺大门紧闭,只有一间低矮的杂货店亮着灯。年迈的店主瞪着死鱼般的浑浊眼珠,一手藏在柜台下。
“买什么?”他问,口气阴冷。
顾展吸吸鼻子,空气中隐约弥漫甜腻的腥味,他注意到湿滑的地板上有未擦净的暗黄色符号。
“烟。”
递上钞票,拿过烟,顾展裹紧雨披,缓缓退至雨幕中。确信身后没有跟着麻烦,他转入一条小巷,在一座破败的大宅前停下脚步,牌匾上写着:
东灵晨报社
“师兄!”
师弟凌岳听到动静从厢房走出。
顾展关上门,站在门廊下将雨靴脱下倒挂,顺手接下师弟递过来的毛巾擦干身体。雨水有腐蚀性,会造成皮肤缓慢溃烂。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十年来,阴雨不断,罕有晴空,海平面不断上涨,东灵城已经有一半泡在海水里。
“师父怎么样了?”
“还没醒,嘴里说着一些真武大帝的胡话。”
师兄弟俩一阵叹息。
海水同样有毒,接触久了会让人产生幻觉莫名发疯,方才在外,顾展涉水时差点中招。五天前,师父昏迷在真武像前,至今未醒,嘴里念叨着真武下凡的胡话。
无奈,只能由师弟凌岳照顾师父,师兄顾展出门走动。买的香烟不是自己抽,而是真武大帝的香火。东灵晨报社是溟墟真武门的秘密据点,也是最后的据点。黄衣教对真武门赶尽杀绝,如果购买焚香,很容易暴露。
所以几十年来,只能用卷烟代替,希望真武大帝不要怪罪。
顾展拿着烟,去往油印室,真武大帝的道坛藏在地下。师父昏迷后,香火洒扫的工作自然落到大师兄顾展肩头。
师弟凌岳跟在后面,叹了口气:
“师兄,我们这样有意义吗?”
师兄弟,还有一个小师妹江砚秋都是师父狄云道人收养的孤儿。
四十多年前,真武门总坛崇净山被黄衣教毁灭,掌门弟子皆战死。为延续道统,三长老狄云真人隐姓埋名,以图东山再起。他落脚此地创立东灵晨报社做起记者的工作,实则是掩人耳目调查黄衣教背后的真相。
跑来跑去问东问西的人一定会被怀疑,除非他是名记者。
顾展三人在报社院子里长大,狄云真人传授他们武功,教育他们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就是真武门的道法。
但是这些道理在这个海水不断倒灌的世界中如此格格不入。黄衣教横行登堂入室,人心叵测防备森严,每天都有人在绝望中发疯。而此世仅剩的真武门人,像耗子一样东躲西藏隐藏身份。
如今师父也倒下了,大家真的没了主心骨,师弟凌岳的担忧可想而知。恐怕师父羽化之后,这个家也就散了。包括溟墟真武门数千年的荣耀和坚持,也一并散了。
“一日有一日的规矩。”顾展拉开地窖入口,“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真武大帝,而是为了师父。”
狄云真人特别在意对真武大帝的供奉,即使出门在外也要求弟子三人不得停下每日的香火。
师父一再强调,真武大帝是真武一脉的祖师爷,人虽早已飞升仙界,但溟墟真武创立之初,真武大帝常以法身降临,为徒子徒孙指点迷津。
这些都是记载在《真武录》中的真实事件,不过这部真武录在崇净山总坛陷落时被大火烧了,只剩狄云真人的口述。
真武大帝到底存不存在,真武门到底有过怎样的辉煌,这些事情顾展并不在乎。他只知道师父对他们恩重如山,如果断了真武大帝的香火,师父一定会很难过。
“对了,师妹还没回来?”在地道中,顾展冷不丁的提起,师父昏迷后,小师妹出门寻药,如今已经是第五天。
凌岳摇摇头。
“电话呢?”
凌岳还是摇摇头。
师父本就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如今他自己病倒,城中那些神神叨叨的大夫更是不堪。小师妹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师兄也就随她去了。三人自幼修行真武道法,虽然不似传说中那般上天入地摘叶飞花,但一身内力,等闲三五大汉近不了身。
不过五天未归,连电话也没有一个,终究不是办法,顾展做好打算,供奉洒扫之后,便去打听师妹的下落。
地下的真武殿虽然简陋,但五脏俱全,狄云道人从山门带出的法器仪仗,皆在此处。
神龛上,真武大帝的铜像宝相庄严,一手太清剑,一手八卦盘。据师父说这尊铜像在熔铸时混入一缕真武大帝的青丝,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法宝。但洒扫供奉多年,顾展从未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真有莫大神通,如书中记载那般,真武门何至沦落如此,顾展心里这么想。
神龛下方,是断成两半的笏板,师父昏迷时,双手紧捏的正是这块笏板。宅子里的各种法器,师父在平日里多有讲解,唯独此物有何用,师兄弟们不得而知。只记得小时候凌岳用这块笏板当直尺写作业,被师父狠揍一顿。
断裂的笏板有灼烧的痕迹,周围还有朱砂撒成的法阵,顾展不敢乱动,他隐约感到师父昏迷可能与此有关,但地上的法阵同样看不懂。
师父以前有教过阵法,但师父也明确告诉三人,末法时代,这些阵法已经失去神通。因为这个原因,师兄弟三人学得不甚走心,现在终于是两眼一麻黑。
“算了!”顾展暗道一声,抛开这些有的没的心思。为今之计,还是先做完今天的日课。
他和师弟一起,用拂尘将真武大帝铜像上的些许灰尘掸去,之后师弟退后,顾展点上三支烟插入香案。
淡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稍微驱逐地窖中的湿寒,顾展恭恭敬敬的退后三步,与师弟一同稽首。
在低头的瞬间,他隐约产生幻觉,好像有一个微弱飘渺的声音:
坐标确定,折跃开始。
顾展心头一惊,猛然抬头,眼前的一幕令他骇然。
地窖中多出三人。
一位目空一切的老道。
一位美貌不似人间的少女。
一位笑容温和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