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迷带来的眩晕,那半真半虚的感官中,东方策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架着。
往一处不见阳光之地下行,似是一处地牢。
却没有什么恶臭味,还有些迷幻的光。
这里,是归藏结庐苦修之地?
下一瞬,陆连山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又跳入东方策心神之中,让七截剑客在迷迷糊糊中,也是恨得牙痒痒。
那人疯了。
陆连山看着正常,但他肯定已经疯了。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亲人死后,会感觉到痛苦,茫然,无措,悔恨,这些情绪都是正常的,亲人死去,是可以悲伤的。
这是人之常情。
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要借邪法,将已死的亲人重新复活!
尤其是,还要和蓬莱那样的贼人合作。
和他们合作的所有人里,哪个有好下场?
东方策如此想到。
他不知道,陆连山是什么时候,和蓬莱搭上线的。
他也并不知道,此时在宁波外海,舟山群岛之上,已有蓬莱走狗,在大规模的聚集。
但他知道,蓬莱如此苦心积虑的拉拢陆连山,这就证明,在他们的邪恶计划中,陆连山和陆归藏,绝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棋子。
自己来得巧。
撞破了这正在进行,很可能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鬼祟谋略,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打破这一切,把自己,和陆归藏,救出这鬼蜮绝境中。
“哐”
迷迷糊糊,全身酸软的东方策,被架起,放在一把椅子上。
他的手腕,脚腕被冰冷的机关,扣在椅子扶手上,精神还有些混混沌沌,周遭又黑暗些。
他想要反抗,能撕裂生铁的手指,这会却软绵绵的,根本提不起一丝力道。
下一瞬。
两根手指搭在东方策脖颈上,一股古怪的气息涌入体内,东方策好像听到风雷之声,于刚修出的识海中炸响。
让他在下一瞬,立刻清醒过来。
“砰”
椅子震动了一丝,但却没被推翻,或者摔倒,这椅子,被固定在地面上。
“放开!”
东方策看着身边人,哑声说:
“你在玩火!今日之事,若被旁人知晓,归藏山庄,绝无幸存可能。”
“不被他们知道,不就行了?”
陆连山这会,语气冷漠的很,就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他伸手搭在东方策肩膀上,手指碰触衣物,就如过电一般,在黑暗中有明显的细碎电弧,缠着东方策躯体走了一圈,让他毛发倒竖。
像极了静电浮现。
这等灵异,根本不像是武者手段。
“陆文夫前辈早已战死,死的如一个真正的武林豪侠,又死在知己手中,心中并无遗憾,你为何如此执拗?”
东方策换了种语气,劝说道:
“你与蓬莱合作,就算真的复活了陆文夫前辈,又能如何?他定是不愿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
陆连山瞥了东方策一眼。
说:
“东方,若是你亲生父亲,惨死在你眼前,若是你亲眼见那一幕,得知从此与血脉至亲天人永隔。
你还能说出刚才那话吗?
我真的不在乎,什么武林盟主,天下魁首之类的虚名。
我从小不喜武艺,娘亲在生下玉娘后,也撒手人寰,自我儿时长大,身边亲人只有那三个。
但在我十六岁时,却眼睁睁的看着,其中一个,被夺走了。”
他的语气低沉了些。
“我是个无用之人,胸无大志,性格也软弱的很,不如归藏儿时那么惊才绝艳,完全就是中人之姿,泯然众人。
若不是因我姓陆,若不是因我是陆文夫的儿子,没人会愿意与我结交,但即便是这样软弱无能的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啊。”
扣在东方策肩膀上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收紧。
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能之人的陆连山,其手指上迸发出的力道,让七截剑客感觉到骨头就要被捏断了。
这不正常。
“我只想保护家人。”
陆连山的声音,越发孤寂。
他说:
“我只想让所有家人,都留在我身边,只想让我父亲,能看到我成婚生子,能看到玉娘风风光光的出嫁,能看到归藏心中再无心结,开心的过一辈子。
我只想要弥补,我父亲应该看到,却未曾看到的那一切,我只想把他带回来。
这种希望,有错吗?”
这个问题,不只是问东方策的。
下一瞬,陆连山伸手一弹。
在风雷声中,这处黑暗之地四周的灯火,齐刷刷的亮起。
让东方策看得清楚,在身前七丈之外,在这处地下的尽头,陆归藏,正披头散发的,被四只精巧锁链,捆在石壁之上。
他就如同死去一般,毫无声息,但那还在起伏的胸口,那微弱的呼吸声,代表着陆归藏还活着。
还有意识,还能听到自家大哥刚才所说的那些。
那个问题,也是在问陆归藏。
“二弟。”
陆连山上前几步,他看着被捆在石壁上,不发一言的陆归藏,语气温和的说:
“我知道你想见东方,我便把他带来了,见所爱之人,你心中可欢喜?”
“滚!”
从牙缝里挤出的话,在这石道中回荡着。
语气沙哑。
话中深含痛苦,纠结,与绝望。
但东方策的眼神,却在此时变得悲伤,陆归藏那声音中,带着古怪的回响,就好像是个年轻人,和一个老者同时在开口说话。
两种声音已有混合之兆。
东方策是经历过太行山事的,他很明白,也很清楚,陆归藏此时正在遭受什么样的折磨。
他正在被夺舍。
一个早已死去的幽魂,试图在他身体与心神中转生。
“你不能这么做!”
东方策在椅子上剧烈挣扎。
他大喊到:
“陆连山,你不能这么做!就算陆文夫真的在归藏身上复活,你也会失去你弟弟!你不是说了吗?
你不是说你此生唯一所求,就是护住亲人!你弟弟,难道就不是你亲人?
为了救回你父亲,你甘愿让你亲生弟弟,身死道消吗?”
“我知道啊。”
陆连山站在两人中间,穿着商贾富贵衫的他,合拢着双手,似是感觉到森森寒意,躯体都在微微抖动。
他看着陆归藏。
说:
“我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我已失去了一个亲人,又怎会用另一个亲人的命,去换回他呢?
放心吧,东方。
这一切都早有定计,蓬莱仙人相助,于东海之滨收取我父魂魄,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
那时他们就找到了我。
但我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直到任豪死去,我得知那死讯时,便知道,事情坏了。”
他伸出手,试图触摸陆归藏的脸颊,却被后者一口咬在手指上。
往日冷漠高傲如冰山一般的陆归藏,此时双眼混乱,像是野兽一样,死死咬着陆连山的手指,要将那指骨咬断。
鲜血一滴滴的从他嘴角落下,但陆连山脸上毫无痛苦之色。
相反,他以一种大哥般的包容。
温柔的看着自家弟弟,眼中尽是宠溺。
他说:
“任豪死时,我便知道,若不再想办法,我家归藏这一生,都将不得心境圆满。
人这心啊,一旦放了些沉重的东西,就会一点一点的被压垮,我不想看到一个郁郁终身的弟弟,便只能出此下策。
但父亲的魂魄当年被收取时,便因这天地冷酷,失了完整,若不得补全,便无法苏醒。”
陆家家主的手指已变得惨白。
就好似那被陆归藏咬中的伤口中,所有血滴都已流淌干净。
他的脸上也变得苍白些,但他依然没有选择抽出手指,那会伤害到眼前的弟弟。
这场面,让东方策感觉到毛骨悚然。
他不怀疑陆连山对陆归藏的关爱,那人是真的爱护家人,只是那种爱护欲,已在十七年中,化作了如魔障一般的心境。
他已入魔。
“归藏,你听哥哥说。”
陆连山伸出手,抚摸着弟弟散乱的头发。
他说:
“咱们父亲的心魂,就在你魂魄之中,由你魂魄滋养,分出一些,给父亲,补全心魂,父亲便能苏醒。
这活本该我来的,可惜,我的命格与父亲差一些,你却非常吻合,这样一来,就算缺失一些心魂,也不会让你抱憾终身。”
“蓬莱在骗你!”
东方策咬着牙说:
“我亲眼见过,心魂缺失的下场,你也许真能唤醒陆文夫前辈。
但代价就是,归藏这一身武艺流失,一身根骨尽废,下半生就只能是个废人了!
你与蓬莱同流合污,江湖正道不会放过你的,没了归藏相持,你又该怎么抵抗那袭杀?”
“这不是更好吗?”
陆连山回过头来,语气温和的说:
“归藏没了武艺,从此不涉足那该死的江湖,平平安安的与我一家人共度此生,废人又如何?
我宁愿养着我弟弟一辈子,也不想见他持剑走天下,落得和父亲一样的下场!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东方,你难道会弃归藏而去吗?我知道你不想当那个什么纯阳掌门,你心中所思所想,我都知道。
比起掌门的威仪,你更想和归藏隐居于天下一隅,坐看云起云落,不被外人打扰。
放心吧,东方!”
陆家家主的另一只手,在弟弟脖颈上轻拍一下,将自己那惨白的手指抽出,一离开陆归藏的牙齿撕咬,手指上的伤口,就开始在电弧缠绕中,飞快愈合。、
他对东方策说:
“我不但会带回父亲,我也会救你出苦海,纯阳宗不能再牵绊你了,我知道,你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你也恨他们,但你下不了手,我替你,了结那些沉重!”
陆文夫张开双臂,将挣扎不休的弟弟抱在怀中,就如儿时一般,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他如安慰弟弟一样。
说:
“我会保护你们的,从此之后,我会保护我的家人,不会再让其他人伤害你们,没人再能伤害你们了。”
这说话间,东方策依稀看到,在陆连山脑后,有个森森鬼脸,一闪而逝。
就如在他躯体上,又长出了第二个脑袋。
那不是幻觉!
“十七年前,我就把自己卖给蓬莱了。”
陆连山的声音,在这地下回荡。
他说:
“换来了可以保护家人的力量,我愿意向他们跪倒,那不是什么耻辱。”
“我可以跪在仙人面前,却又高傲的扬起头颅,我不是他们驯养的忠犬,我只是做了选择,在尊严,遗憾,与亲人之中。
我选了你们,没有犹豫。
以后不需要再拔剑了,归藏,不要再去厮杀了。
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哥哥会保护你们的,哥哥会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
咱们一家团聚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在这地下石室中。
东方策是以一种目瞪口呆的姿态,看完了陆连山和陆归藏完全单方面的互动。
他无话可说,现在可以完全确认。
陆连山,已经疯了。
或许,在他年轻时,亲眼看到父亲死于任豪掌下时,他就已经疯了。
“东方,替我劝劝归藏。”
陆连山背负着双手,往外界走去,他的身影带着几缕电弧,融入黑夜之中。
只有低沉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他说:
“我这就去,帮你了结掉心中羁绊,从此之后,没人再能干扰你和归藏的未来。你以后,也是我陆家人了。
替我劝劝你的爱人,替我劝劝我弟弟。
他听你的,我知道。”
“哐”
身后,大门紧闭,有沉重之物降下,就如断龙石滑落,震得大地摇曳。
黑暗中,那些灯火一盏一盏的熄灭。
东方策被困在椅子上,身体酸软无力。
他看着眼前黑暗中呼吸低沉的陆归藏,他似乎能看到那双眼睛,其中的光,在被低沉的呼吸所惊扰的黑暗中,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