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已过大半,将迎来黎明,而长江北岸之地,只有残火阵阵。
那些火焰在烧,它们就像是散落的满天星辰,落在这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团火都在烧,那些火光腾起的方向,都指向同一处。
雷诗音就站在那火光偏转的中心。
阳桃在她身前。
今夜击溃了三个天榜,刚才还要大开杀戒的桃花老人,这会平静的不可思议,他目光慈祥,就如邻家老爷爷一样。
而那视若珍宝的落月琴,就被放在身后灰烬之中,等待着下一个人将它取走。
阳桃在等待着回答。
等待着雷诗音的回答。
“我,愿意。”
雷诗音长出了一口气,圣火也在她体内燃烧着,这世间奇物,让她心神平静到不可思议,哪怕看到小铁重伤,她心中其实也无太多感怀。
就好似,被那圣火托举到云端,如神灵般冷漠的俯视众生。
雷诗音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她已触摸圣火,已成圣女,这种姿态便已成常态,再也无法脱离。
她扣紧了手指,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一刻,她用三个条件,把自己卖给了圣火教。
“好。”
阳桃心中那悬起的心思,也垂落下来,他对雷诗音招了招手,带着她,走向重伤的小铁。
钜子本想拦路。
但看到雷诗音那平静眼神,又听到方才她与阳桃的对话,便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这个娇小的,不到十六岁的女孩,付出了莫大的牺牲,将阳桃和圣火教,排除出了江湖天下之外。
这等以身饲虎的壮举,让钜子也不得不心生感慨。
他让开了道路,阳桃蹲在小铁身边,雷诗音则跪坐下来,按照阳桃的交道,以圣火最温和的姿态,将双手贴在了小铁胸口。
搬山君之前操纵小铁躯体,抵挡阳桃一记必杀,几乎榨干了小铁所有的精血气力,若不得补充,就算小铁恢复过来,也会留下伴随一生的暗伤。
阳桃看着雷诗音驱使圣火的姿态,他温声说:
“老夫知道,你与这仇不平的孩儿,有婚约在身,呵呵,老夫不拦你心中所愿,免得伤了彼此情分。
他日,若这小铁有本事把你从圣火山带出,老夫也乐见其成!
你不必担心老夫会伤害你。
诗音,你可以信任老夫,就如你信任小铁与沈秋一般,老夫所求的事物,是你们不懂得。
老夫也不在乎你们如何看待我。
只要你用心侍奉圣火,老夫便答应你任何事情!”
雷诗音就当没听到一样,她这会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操纵圣火,灌入小铁体内的动作上,这千年圣火何其霸道,又是融入体内。
稍有失控,便会将小铁从内部焚烧成灰。
小铁无法动作。
他只能躺在地上,看着雷诗音用圣火救他,他眼中尽是绝望,尽是痛苦。
“别...别去,诗音...让我死吧,你...别去!”
小铁语气生涩的说:
“我是个,废物...我保护,不了你,也护不住我爹爹和师父...我是个身缠厄运的人,任何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诗音,让我死吧...你别和他去,别去!
别让雷爷和浪僧的...牺牲,白费。”
“不,不。”
雷诗音面色柔和,她大眼睛中毫无离别的悲伤。
她一边帮小铁用圣火灌体,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
“你不是废物,小铁,我这前半生,除了沈秋哥哥,没见过比你更勇敢,更出色的人,你不要这么自怨自艾,你才十六岁。
哪有十六岁就天下无敌的?
张莫邪都做不到。
你以后的路还长呢。
咱们以后的路还长呢。
你听我说,这是我这几年,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你要用心听。”
雷诗音闭上了眼睛,在火光升腾中,她说:
“你呀,你和沈秋哥哥,刚好是两个极端。
你有武道,你愿意付出一切保护我们,但你却无目标,你不知道该往哪走;
沈秋哥哥有登顶天下的目标,心中却无武道,他一直活在人间,却似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只能随波逐流,往目标而去。
但定不下路,又怎么能走的快?
你两人,尽管都有缺失,却从未停下脚步,你们一直在战斗,哪怕你们不知道为何而战,但你们依然在战斗。
小铁,我便给你一个目标。”
雷诗音俯下身,在阳桃的注视中,她在小铁额头轻轻一吻,那双仿佛燃烧的眼睛注视中,她说:
“我在圣火山等你,我等你来接我,我等你来娶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小铁已泪流满面。
那泪水太复杂了,很难形容他是为谁而流泪。
是为自己的懦弱无能?
还是为雷诗音即将远行的悲苦?
十六岁的少年,他已经历太多,那些经历,压得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
“以后除了我...”
雷诗音伸出手,帮小铁擦干眼泪,她笑着说:
“不许再给其他人,浪费你的眼泪了。”
圣火入体,小铁心窍之下,仿佛有金色的火在燃烧。
雷诗音站起身来,阳桃摩挲着胡须,看着夜中一处,对她说:
“圣女,此去西域路远,你该上路了。老夫慢行一步,要去凑个热闹,为任豪送别。”
“嗯。”
雷诗音点了点头。
她最后看了小铁一眼,转身离开。
“诗音!”
在她身后,小铁大喊到:
“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去接你的!不会让你等太久!我会去的,我去去寻你的,你等着我!!!”
“嗯。”
雷诗音没回头,她应了一声。
大眼睛下,有泪水涌出。但在瞬间,便化作烟气,消失不见。
她已心有所属。
以后,也再不会流泪了。
“呵呵,年轻人倒是心高气傲。”
目送着雷诗音被周围等待的圣火护法护送离开,阳桃瞥了一眼躺在上的小铁,他说:
“自我圣火教立教以来,千年之间,只有张莫邪一人入圣火山,还能全身而退,你觉得,你能和张莫邪一样吗?”
小铁沉默不语。
没有反驳,没有顶撞,甚至没有回应。
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义了。
有些事,也不只能靠说。
他已在抓紧时间,将诗音留在他体内的圣火吸纳到周身各处,锻造躯体成兵刃。
那一缕圣火,就在小铁心窍之中,阳桃就好像根本没看到一样,任由这教中宝物流落出去,他不能取走,一旦取走,便是和雷诗音不死不休了。
但让小铁留下它,又如何呢?
就算这少年以后真成了下一个张莫邪,那几年之间,千年圣火也将恢复全盛,有圣火在,他阳桃,一样不会输。
“下一个破你圣火山的,定然叫折铁!阳桃老儿,你今日放虎归山,来日有你后悔的!”
小铁没开口,心直口快的艾大差替他说了。
钜子扛着艾大差,一步一步走向黑夜之中,阳桃哼了一声,也紧随其后。
他们要去的地方一致。
他们也都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那熟悉的风。
那狂烈的风。
那只会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吹起的风。
头顶之上,黑夜之上,星河之中,北斗七星正在诡异变幻,就好似银河倒影,低垂而下,在星河中带出丝丝残影。
能造成这种奇景的,只有一个人。
北斗星御张莫邪。
天下第一。
在失踪十几年后,他又一次现身了。
而他为何现身,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任豪要死了。
一代豪侠,今夜落幕。
这一瞬再无什么正道魔教的区别,有的只是对强者的认可和遗憾,有的只是对力量的尊重
他们要去送行。
顺便观礼。
看看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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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任豪!该死的南军!害死的蓬莱!狗杂碎!都该死!”
北军营地之中,一连串的低沉辱骂,混杂着几句北国国骂,在黑夜中回荡着。
高兴捂着心口,拖着残破的身体,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断枪,一瘸一拐的往营中去。
他凄惨极了。
胸骨层次不齐,显然是被打断了十几根骨头,额头处鲜血流淌,又被重物打裂的伤痕,让头骨整个凹陷进去。
心窍之处,还有惨烈的伤口,似是被贯穿一样。
说真的,这样的伤势,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若不是红尘君之前给了他那丸真正的仙物“红尘离忧丹”,他早就死在任豪拳下了。
那仙物当真奇特,被撕碎的心窍,这会已经开始愈合。
再有几日功夫,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就都能痊愈了。
但高兴,却一点都不感谢红尘君。
他恨他恨得要死!
那蓬莱狗贼,抽走了他苦修多年的朔雪寒气,连体内寒脉都一并破坏,如今高兴还活着,但却如剑君一样,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
即便是能活下来,再想苦修武艺,都很难做到了。
高兴并不认输。
蓬莱有秘法,难道他五仙观就没有吗?
只要能回到朔雪宫中,便能起出此先祖留下的秘宝,还有那些丹方,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被毁掉的根骨复原。
但最少留个念想。
实在不行...
就学那曲邪!
反正这阴阳双修术,又不只是蓬莱有,以往高兴看不上那等阴阳秘术,但现在,却由不得他了。
“呸!”
国师骂了一句,他拄着断枪,绕过一处被焚毁的营寨,他低声说:
“等着吧,你们这些狗杂碎!等着本座恢复过来,便要把你们一个一个的,统统捏死!一个个的,统统都...”
下一瞬,骂骂咧咧的高兴愕然愣在原地。
同时走入废弃营地,脚步虚浮,还在吐血的沈秋,也愣在了原地。
两个重伤之人,就这么在死寂的夜色中。
你看我,我看你。
四目相对。
足足五息之后,高兴丢下断枪,没命的就往后方奔逃。
而沈秋咧开一抹灿烂的笑,顺手抓起背后百鸟朝凤枪,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
他拼杀了万毒,这会也快要油尽灯枯。
但相比在生死之间转了好几圈,已成废人的北朝国师,沈秋无疑是占着优势的那个。
“噗”
这场追逃都没持续超过十息,在百鸟朝凤枪的嘶鸣中,高兴狼狈逃窜的身体,就被锋利的亮银枪带起,冲出一丈多,扎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他不是躲不开!
他感知到了,先天之躯的感知还在。
这躯体毕竟是先天之炁淬炼过的,坚固的不似凡人。
但感知到,却躲不开。
而且刺来的长枪,也不是凡俗兵刃。
“沈某以为,杀了个万毒,已是沈某今日走运,却没成想,国师大人也如此有礼数,隔着这么远,都要来送人头。”
沈秋擦了擦嘴角伤口迸发的血渍。
在满嘴腥甜中,他上前几步,将逃跑的高兴擦在原地,顺手将长枪拔出,他看着高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真的想要说些什么。
但这会,他却有些意兴阑珊。
杀这么一个人。
有什么好说的?
又不是自己打败的。
自己只是运气好,捡了个漏罢了,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
“咔”
沈秋的左手扣在了高兴的下巴上,他看着高兴的眼睛,他说:
“我师父死在你通巫教手中,今日杀了你,我师父泉下有知,轮回往生时,自然再无忧虑。
国师,永别了。”
“唔唔,呜呜呜。”
高兴被扣着嘴巴,想要嘶喊,却喊不出来。
阴寒之气,自沈秋手心迸发,顺着他张开的嘴,一股脑的注入口鼻之中,那寒气非常熟悉,乃是他五仙观秘传奇功。
但现在,这原本在高兴手中温顺异常的寒气,却以夺命之态蔓生而来。
看着高兴那愈合的心窍,沈秋就知道,这国师肯定是用了奇诡方法,才能在心窍撕裂的情况下继续活着。
有那股吊命的力量在,他很难杀掉高兴。
但他也知道,即便同是杀人,也有不同方法。
寒气一股脑的涌入高兴口鼻,顺延着鼻腔一路向上,高兴挣扎着,他的双眼之下,似都有冰棱聚集。
他知道沈秋要做什么。
但他抵挡不住。
他的双手扣在沈秋左臂上,疯狂的抓挠,试图将沈秋推开。
但沈秋佁然不动,根本不理会那些阻碍。
他脸色平静,就好像在做一场安乐死的手术一般。
在最可怕的,窒息的痛苦中,寒气冲入脑髓,疯狂封冻,高兴眼中的最后一抹光,从憎恨,变为哀求,又从哀求,变为绝望。
最后,从绝望,变为死寂。
如冰雪一般的死寂。
十几息之后,高兴手中的挣扎,再无力道。
双手也低垂下来,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征兆。
沈秋松开了手,他后退一步,看着跪倒在地,仰着头,整个脑袋都被封冻成冰坨子的高兴,剑玉正在抖动,显然是其中已经多了一个通巫教的幻影。
高兴死了。
真的死了!
“噌”
摇光出鞘,沈秋双手握刀,在寒光一闪间,那被冻结的脑袋,便从脖颈上飞了出去,砸在地上,蹦跳几下。
咔的一声,长刀回鞘。
沈秋拄着亮银枪,看着头首分离的尸体。
这下,他有千般妙法,也再难苟延残喘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自十几丈之外响起,圆悟老和尚虚弱疲惫的声音,在沈秋耳中响起。
“沈秋大侠,快随贫僧来。任豪盟主与张莫邪正在激斗,这将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战,你作为他侄儿,必要到场!
快随贫僧来,送你任叔,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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