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镇汇聚长安,一起策立李晔登基之时,长安关外,齐军败兵出蓝田、越商洛山、过武关,再次回到了河南。经历了长安惨败,此时的齐军对外宣称还有十五万之众,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他们一惯的虚张声势罢了,实际上,他们此时全部人马加一起才五万余人,还是昔日同伙朱阿三网开一面的结果,就这五万余人马,其中真正的战士不到三万。
一个霜风凄厉的晚上,在唐州和隋州边界桐柏县荒凉的群山里,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五颗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在那条羊肠小道的岔股地方,肃静无声的伫立着一队铠甲不整的骑兵。他们大约三百余骑,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络腮胡子的壮汉,神色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的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的扶着一面白色的大旗。
这面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银光的旗枪尖,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齐”字。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马浑身雪白,不带半点的杂色,这马有个名字叫做千里雪,是匹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如今骑在这匹千里马身上的是一位三十四五的骑士,高高的个子,宽肩膀,颧骨突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大眼,那双大眼此时正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边凝视着。
他戴着一顶凤翅盔,身上披着一套朱漆山纹战甲。外面披着一件银色蚕丝织金披风。他的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把横刀和一个牛皮胡禄。里面插着满满的三十支利箭。这是一只朱漆描金的箭囊,这是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朱漆和描金装饰,这个箭囊曾经是大齐皇帝黄巢的御用之物,黄巢长安大明宫中自-焚之前,把这个箭壶交给一个侍卫,让他带给了尚让,要他带领剩下的齐军们撤离长安。
正是接到了这个箭壶,尚让才得以号令其余齐军。率领他们一路撤出了长安,一直到此。这段时间以来,尚让带着这个箭囊突破重围,饱经点阵,有的地方磨损了,有的地方还带着刀伤和箭痕。
此时,依然带着这只箭囊的尚让在等候着什么,注目凝神的向南东张望。
东边,隔着一些山头,大约十里之外。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银色反光,他心中清楚。那是淮河的源头。在那更远一点,则是官军的营火,那里就是桐柏县城,一个位于淮河源头,处于唐、隋、蔡、申四州之间的小县城。
这些日子,他们从长安一直向东前进,一路经过的都是朱阿三的地盘。朱阿三没有打算跟他们死拼,他也知道,如今的齐军,已经是彻底的亡命之徒,谁要敢拦路,他们就要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朱阿三是个狡猾的家伙,早早就看出齐朝的颓势,早早就降了官兵,眼下那家伙已经是梁王,但也清楚他的根基是手下的兵马。
一路到了这里,齐军已经远离了官军主力,突围时的上下一心,那种紧迫危急感开始放松下来,齐军立即开始有些乱糟糟起来,诸大将开始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想投官军,有些人想去河南,有些人想回山东,还有些想去江淮....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有,人心开始散了,队伍也不好带了。
做为齐军一直以来的二把手,如今实际上的头号首领,尚让需要维持着这支败军的稳定,绝不能再让他们分裂。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分裂,等候他们的只有被诸镇唐军无情的剿灭,灰飞烟灭。可是如今的情况确实很不好,一路逃来,为了阻止官军的追击,他们把本来就没有带多少的金银都扔在了路上,以迟缓官军追击。
最缺少的还是粮食,刚刚张居言来报,他们军中如今只剩下了三日之粮,若再找不到粮食,别说其它的,这支败军转眼就会散光。
他们必须得出击,得攻打一座城池。
唯有城池里才会有粮食,城池之外的乡村,早已经是空空如也,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几万人的粮食。他们现在最合适的目标就是东面的桐柏城,那是一座小县城,守军不多。
可刚刚他又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奉**节度使、齐王秦守权已经派了手下大将孙儒率五千兵马星夜赶到了桐柏。这个该死的秦宗权,当初只是他手下败将而已,曾经也一度投降于他们大齐朝,如今,转眼又去舔了老太监杨氏兄弟的股沟子,做了杨复光的干儿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唐长安朝廷的齐王。他娘的,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操蛋。
三天的粮食,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哪怕孙儒率兵赶到,他们也来不及换第二个目标了,只有拼死一战。
无数的火把自西面而来,像一条火龙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齐军已经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桐柏城中虽然多了孙儒五千人,可城中本来也就只有一千守军,六千人,尚让还不放在眼中。这些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没见过,几十万人的大战他都指挥过,真正的尸山血海中爬过来的,几千人而已,他怕个鸟。
他站的山头较高,又刮着西北风,特别显得寒冷,呼出的热气在他的胡须上结成了碎冰。他周围的士兵们大多数都穿的很单薄,且又脏又破,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带着一片片干涸的黑紫色的血迹,有些是他们自己的,更多的则是从官兵的身上溅射到的。
因为站的久了,许多战士把长矛抱在怀里,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面以抵抗寒冷。还有人摇摇晃晃,站在那里疲惫的打着磕睡。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会吧。看来他们不会提前到来。”骑在千里雪上的尚让说。随即他跳下马。剑柄在马鞍上碰了一下,发出一阵叮铛的金属碰撞声。
等大家都下了马,他便走向那五颗古松下,那么地势更高,可以更清楚的看到东面的火光。
“咱们还有三天的粮食,不过桐柏城只是一座小城,虽然有五千援兵,可他们加起来守军也不过六千。况且。那孙儒和他手下都曾经是我们的手下败军而已。今晚大家痛快睡上一夜,等到天明就杀下山去,攻破桐柏城,里面的粮食够咱们吃一段时间了。”
他的声调很平静,神情也很安闲,但这些话却给大家很大的鼓舞。
一个叫王顺的老草贼说道:“咱们一定能夺下桐柏,别说孙儒来了,就是秦宗权亲来了,咱们也照样不鸟他。哪怕刀山剑林挡在前面,也一样能够冲过去。哼。咱们纵横天下近十载,什么样的大阵仗没有见过。”
尚让点点头。说:“说的好,一点没错,咱们横行天下近十载,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从东转战西,从西又杀回东,多少藩镇兵马败在我们的手里,大唐的两京都被我们占领数年,想高骈、周宝、王铎、郑畋、崔安潜、张自勉这些大将都不曾挡住过我们,一个区区秦宗权更不在话下了。”
“太尉,听说李璟要招安我们,真的么?”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青骑兵带着疑惑和期望的目光问。
“没错,李璟有意要招安我们,不过具体如何还得见面细谈,我们现在就是在这里等侯李璟的使者,说来使者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是原来我们的大齐的八大节帅之一的张归霸,”尚让回道。
听到张归霸的名字,大家都不由的一震。张归霸在齐军中可是名头很响,真正的元老重臣,张归霸张氏三兄弟都是齐军大将,另外张归霸还与霍存和葛从周也是结义三兄弟,都一样的全是大将。八节帅之中,张归霸兄弟们就占了三个位置。不过后来徐州之战中,他与霍存和张归厚一起被俘,降了秦军。数年过去了,没想到,张归霸居然成了秦军前来招安他们的使者。
不过大家在震惊之余,又隐隐有些期待。在中原,如今他们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若是李璟肯招安他们,那他们就能松口气了。
“张将军如今在秦军中担任何职?”
“淮海行省左都指挥使、沭阳伯、陆军准将衔。”尚让回答,但实际上他也不太清楚秦军的官制,更不清楚准将相当于什么位阶,但既然能封伯,说明还是不错的,起码在秦藩呆了几年,张归霸并没有被鸟尽弓藏。
大家正在说着话,但话语很快被一阵从东面来的马蹄声压了下去。尚让听到这阵马蹄声,喃喃自语道:“啊,来了。”说这话时,他心里也是一阵忐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还是什么。和秦军谈招安之事,一开始尚让并不赞成,但李璟的秘使给他带来的条件中,有几条确实让他有些心动。尤其是李璟表示并不需要他们进入李璟的地盘,也不兼并他们的武装,他们依然能保有现在的兵马等条件,让他放松了警惕。只要有兵马在手,这一条就足够让他同意与李璟的使者会谈了。
过了不久,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即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在清冷的月色下,出现了一队人马影子。
王顺走上前去,“是东哥吗?”
“是!”一个青年在马上回答。
这一队人马共有十来个人,回话的青年骑在一匹黑色大马上。走上山头后,他们都跳下马来,赵东牵着黑马走到尚让面前,禀报说:“太尉,秦王使者张将军已经到了山下。”
“他们来了多少人?”尚让有些谨慎的问道。
“他们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在淮河里,不过张将军只带了十个人到山下。”
尚让摸了摸胡子,“正臣很有诚意,嗯,走,我们下去会会他。”
人马下了山头,沿着一道峡谷前进,谷中很幽暗,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大约走了两里远,才进到山口,重新望见月光。在赵东的带领下,他们走进一片松树林里,月光从松树的枝叶间漏下碎银点点。
松涛阵阵,不过林子里却没什么风。
张归霸看见他们到来,下马迎接上前。
“正臣兄!”
“君仪兄!”
两个草军元老再次重逢,无限感慨,相互把臂相拥。
良久,两人分开,围着烧起的篝火席地而坐。
“正臣兄,先说正说吧,秦王之意究竟是何打算?”尚让对李璟的招安一直心怀疑惑,如今的齐军如同丧家之犬,李璟兵精将足,根本没有必要来招安他们。
张归霸呵呵一阵笑声,“看来君仪兄对秦王成见很深啊。其实,这是一件双赢的好事,就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实不相瞒,如今杨氏兄弟立了寿王为帝,尊李儇为太上皇,又刚册封了秦王为天策上将,偏又免了秦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转头又把秦王的两位庶子赐嫡出身份,还私议欲立秦王长女为新帝之后。此事,可以说惹的秦王很不高兴啊。”
“啊?秦王为何不高兴?”尚让有些不明白,在他看来,封李璟天策上将,立李璟之女为皇后,这可是大大拉拢李璟啊。虽免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可一个天策上将就补回来了。就算赐李璟庶子嫡子身份,有些干涉李璟家务事的嫌疑,可也算不得什么。
“君仪兄是没看明白啊,杨氏与秦王双方之间,是利益敌对关系,杨氏突然如此,表面看起来似乎是在向秦王妥协示好。可若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这其实是杨氏在向秦王示弱,这是一个烟雾弹,在这烟雾之下,越发的证明他们已经决定要对秦王动手了。”
尚让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只是半信半疑,他在想的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杨氏兄弟对于齐军余部可是欲斩尽杀绝,绝无其它打算。说来,咱们都是杨氏兄弟的对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秦王一向来的态度。既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当然就当合作了。秦王并不需要你们真正投降归队于我们,所谓招安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你们不需要向他们投降,我们也不会干涉你们,双方仅限于合作,一起对付杨氏兄弟。”
“怎么合作?”尚让砰然心动,若真是如此,他没有半点理由拒绝。
“很简单的合作,我们会马上向你们提供一些粮草以及器械补充。”
“秦王需要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尚让很清楚什么叫利益交换,李璟不会白白给他们钱粮军械的。
张归霸很满意尚让的聪明,“做为相应的交换,秦王希望你们能马上向蔡州进军,最好是拿下蔡州!”
“如果拿下蔡州,蔡州归谁?”尚让瞪着眼睛问。
“自然是归你们!”
“完全归我们?”
“完全归你们。”
“人口、财物也归我们?”
“全部归你们,我们一文一物不取。”
尚让一开始几乎有些不能置信,但转念深思之后,他就明白了过来。区区一点地盘钱粮,李璟确实不会放在眼里。李璟之所以联络他们,其实本质上来说,不过是出点钱请他们做打手罢了,目的只是骚扰杨氏兄弟的后方,在他们心腹之中钉入一颗钉子。
他们只是李璟的一颗棋子,也仅仅是一颗棋子而已。
但尚让只是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就算棋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当的了的。李璟需要一颗棋子,而他们如今也需要成为一个棋子。
只有先成为棋子,才能上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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