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采访的记者,都是体制内的体面人,围着江森转了五六分钟,见啥也采访不到,也就懒得去问“你对今天的比赛怎么看”这种废问题,反正回去随便一写,照样都能发掉。
江森于是很快就冲出了这个并不那么纠缠人的包围圈,第一时间就返回了选手通道,而且这回连尿都没验。但随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程展鹏几个人拉着,走进了体育馆的一间休息室。老邱还想跟进去,却被拦在了外头,甚至就连郑海云,都没能跟进去。
江森满脸莫名其妙,外套都还来不及穿上,就一身运动短袖和短裤地坐了下来。再一看房间四周,居然人还不少。房间里三张沙发,三拨人坐得泾渭分明。
正对门中间那张沙发上,坐了三个人,孟庆彪坐在边上,一个看起来就知道官儿不小的大佬坐在中间,大佬右边,还有个穿着很正经,状态也略显拘谨和局促的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江森大概猜出,应该是大佬的秘书或者类似的人物。
中间的沙发两边,又各贴墙罢了两张沙发。
江森和程展鹏、高副校长以及校团委大妈进屋后挤到一起,在他们对面,则是市教育局的陈建平和陈爱华两位陈局,三张沙发中间,摆了张茶几,将三方隔开。唯独奇怪的,就是市体育局的一把手,居然没有露面。估计也是觉得今天这场面有点不地道,就找借口遁了。
反正周乃勋出手,理当不存在协调不了的事情。
他当底下部门一把手的,这回就沾沾领导的光,等着现成的成果就行。
“呵呵,今天这个事情啊,有点突然,小同学还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吧?”房门一关,周乃勋马上露出很和蔼友善的微笑,先点了江森一句。
江森确实不知道,不过看这阵仗,心里其实多少能猜到点什么。
只是暂时选择了沉默,静观其变。
“不知道。”江森摇摇头,收起了跟普通阿猫阿狗打交道的状态。
周乃勋一笑,不急不缓地说道:“不知道也好,我们也怕搞得太热闹,影响你到比赛的发挥。今天这个比赛,结果还不是错的,很顺利,你这个竞技水平,也确实很高,大家都看见了……”
说到这里,周乃勋微微一顿,环视左右一眼,见教育局和十八中都不吭声,明显肚子里憋着不痛快,也就不废话了,开门见山道:“你昨天的成绩出来后,我们市里头,就把情况汇报给了更上级的有关机构和单位,省里的田径管理处,觉得你这个成绩不错,长跑成绩啊,可能是今年全国到目前最好成绩了。田管处的意思呢,是觉得你这个竞技水平要是能稳定下来,用不了太多时间,就应该能代表国家队出战,为国争光。而且从年龄看,你今年啊,十七岁,接下来零六、零七、零八,三年时间,刚好二十来岁,技术稳定下来,身体状态也达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到时候正巧赶上家门口奥运会……”
话说到这里,周乃勋不由对江森一笑:“孩子,叔叔这个话,这个话里的意思,你能理解吧?”
“嗯。”江森也微笑着,很配合地点了下头,“为国争光嘛。”
“诶!对咯~!”周乃勋一听江森说这话,就觉得今天的事儿已经成了,高兴了一下,随即立马话锋一转,“所以这个事情,我也是先征求你个人的同意。我昨天也通过市教育局,了解过以你的情况。”周乃勋说这话的时候,陈建平面无表情,甚至还带点若有似无的微笑。但陈爱华就眉头皱得比较厉害,十八中市区了江森,那就是老虎没了牙,程展鹏这员他的心腹爱将,还特么的怎么上来?而局里如果没几个自己人,他自己的工作也不见得那么容易展开。
权力这个事情,很微妙的……
“你从山区里出来,到了十八中,能取得现在这么优异的成绩,确实是不容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啊,我其实也不想影响到你的学习。可是你看,现在是遇到特殊情况,市里头两个部门对了你的去留啊,居然还争执不下,闹到我这边来了,那叔叔没办法,只能出来当个和事佬,帮你们做做协调。”周乃勋看着江森,引诱的语气问道,“江森同学,你应该是能理解全市这么多人、这么多单位,对你的关心和支持,也能理解我们的工作的吧?”
江森听到这里,忽然很想笑,但他是受过训练的,居然憋住了。
“嗯,理解,我听我们校长的。”
噗——!
正端着杯子喝茶的程展鹏,顿时喷了个天女散花,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本都已经打算妥协放弃的他,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江森,一边咳嗽,眼里又浮现起满满的亮光来。
这套路!这套路他眼熟啊!
周乃勋万没料到眼前的这个豆豆小朋友,居然会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看着程展鹏边咳嗽边笑的样子,他急忙也跟着笑道:“诶,程校长比这个小同学还激动啊,慢慢来,慢慢来,协调的事情不能着急,心里头还有话,一定要讲清楚。展鹏同志,这个事,你怎么想呢?”
程展鹏咳了半天,微微地喘上来一口气,转头看陈爱华一眼。
陈爱华没表态,于是他直接就回答道:“周市长您说得对,能参与到为国争光这么大的事情里面,可以说是我们学校成立以来,有史以来,最光荣、最重要的一件事,只要市里一句话,我们一定坚决配合,坚决落实,坚决贯彻,学校肯定是支持市里工作的!”
这话说得调子那叫一个响,好像什么都答应了,可问题又什么具体的话都没说。周乃勋被这套太极打得有点晕,不由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同意孩子进专业队咯?”
“什么专业队?”江森忽然打断,“我干嘛要进专业队?”
他一脸天真、一脸无邪、一脸痘痘地看着周乃勋。
周乃勋都懵住了,反问道:“你刚才不还想说,为国争光的吗?”
“是啊。”江森满脸正气道,“试问谁不想呢?”
周乃勋眉头一皱:“那你到底是……想还不是想?”
江森也满脸认真:“那得看,我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就是去体校跟专业训练。”孟庆彪适时地插了句话,直接把情况挑明了说,“我们昨天把你的成绩汇报给了省里,省里很满意,希望你在地方上专业训练一段时间,差不多也就两三个月,打好一点技术基础后,就去省里报道。这是我们省市两级的体委,目前都同意的方案。
因为按照你现在的水平和你这个年龄,我们认为你有很大的希望,能代表我们国家,去参加零八年的奥运会。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学校,觉得你的学习成绩太好,不太愿意放你离开,你们校长为了保住你小子,还拉了这两位市教育局的领导过来帮忙,这不就跟我们杠上了吗?我们没办法,只能找更上级的领导过来协调这个事情,就是为了你小子到底是留在十八中读书,还是去市体校训练,你看看,市长都给你请出来了!
这位是我们东瓯市的周乃勋周市长,专门负责体育和教育这两块工作的,为了你一个人啊,我们今天这么多人聚到一块儿……”
孟庆彪语气有点着急地介绍着周乃勋。
周乃勋又露出哈哈哈的笑容,刚才的那点小急躁又摁了回去,呵呵笑着打断了孟庆彪,“没事的,没事的,人多人少都没什么,主要是还是希望能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话锋一转,又问陈建平道:“建平同志,展鹏同志是你的兵,你怎么说?”
陈建平淡淡笑道:“当然听市里的,展鹏同志和爱华同志,肯定也听市里的。”
程展鹏立马接道:“对,我听市里的。”
江森跟道:“嗯,我听校长的。”
得,特么的太极集训班……
那你们倒是听啊!
周乃勋简直心里窝火,脸上依然笑嘻嘻,干脆也直说道:“那既然都听市里了,那我就做主了,这个江森小同学,从今天开始,先去市体校训练,学籍可以挂在十八中……”
“等下。”江森却忽然打断,“各位领导叔叔,你们这是让我不要再读书的意思吗?”
房间里的几个人,表情顿时就微妙了。众人或互相对视,或眼观鼻、鼻关心,安静了几秒,孟庆彪第一个忍不住道:“孩子,书,随时都可以读,但家门口的奥运会,一辈子可就一次!”
“嗯,我知道。”江森一点头,却又反问,“但是,我就要为了这个,放弃读书吗?”
“这个账不能这么算啊!”孟庆彪一下就激动起来,“那是为国争光!你就是能去奥运会场上溜一圈,那也是……那也是成绩对不对?你以为奥运会那么好进吗?全国那么多人,各个都训练得那么辛苦,才有几个人有资格去打奥运啊?孩子!这是荣誉啊!你只要在奥运会上拿到好成绩,全国那么多大学,随便你挑!”
“我知道这是荣誉啊。”江森直勾勾看着老孟,“可是我现在既然能靠实力考上大学,为什么还要脱裤子放屁,先去当运动员然后再去读大学?而且再说了,就算我进了奥运会,但是什么样的成绩算好成绩?万一没拿金牌,只拿了银牌或者干脆什么牌子都没有,到时候你们怎么安排我?还有那么多大学随便我去挑吗?如果到时候没大学愿意要我,那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就相当于辛辛苦苦练几年,什么都没捞着,就捞个在家门口奥运会,为国溜一圈?到时候时间白费了,好处也没有,还把我原本好端端的生活也耽误了。原本我明明能稳稳当当上大学,结果却得搞得两头空,那我付出那么多,最后到底又是图什么呢?”
江森这连珠炮似的问题,直接把孟庆彪给问住了。
周乃勋也微微皱眉,没想到江森这个货,居然这么不好对付。
只有陈建平和陈爱华,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江森和县中大战,东瓯市教育口可是无人不知,就差来个说书先生给写成话本了。
“这……为国争光本身,就是你图的东西啊,这还不够吗?”孟庆彪开始耍赖,“牺牲小我、成就大我,这么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但江森到了这份上,岂容自己的利益平白受损。
“我当然不明白!”江森忽然朗声道,“各位领导,我读书少,没什么文化,但是你们今天说的这个事情,你们的这个观点,我不能同意。
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从来就不是绝对矛盾的,而是互相给予的。这个世界上,也从来就没有必须靠牺牲个人利益,才能换来的国家利益,也没有哪种国家利益,是只能通过牺牲个人利益来获得的。如果个人必须为国家让步,那让步的背后,也必然需要某种回报作为支撑。
国家由人组成,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为国牺牲、舍命捐躯,绝不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一腔热血和报国之心,支撑那些人抛头颅、洒热血的,还有背后实实在在的经济关系。因为老百姓知道跟着红军走才能吃饱饭,所以才跟着红军。渡江战役全国几百万辆小推车,推出解放全国的胜利来,那小推车也不是免费的。
人吃马嚼,通通是钱!党和红军,是给了钱的!
做人当然要仰望星空,为过争光很光荣没错,但做人也要脚踏实地,我要是连自己都顾不上了,那就不叫为国争光!回过头来还得找国家和政府帮忙,就是丢脸了!
我当然也想为国争光,但是,好处呢?不说好说,最起码的,保障呢?连保障都没有,我这个牺牲,就不叫牺牲,这叫白白送死。我牺牲自己可以,但是白白送死不行,这不是一个概念。共产党人,是讲马列的,是讲唯物的,是讲实事求是的。马列在讲什么问题?马列来回来去,就讲一个问题。人活在世上,是要吃饭的!没有好处的事情,是没有人愿意干的!
为国争光是理想,但理想不能当饭吃。吃饱了饭,才有资格谈理想!但在你们刚才说的话里,我没有看出这个逻辑。各位领导,实话实说,国家真的需要我豁出自己,冒着那么巨大的风险,去为国争光吗?我看不见得吧?其实需要我的,并不是国家,而是某些个人,对不对?”
江森望向孟庆彪,孟庆彪下意识地就眼神不定了一下。
江森又望向周乃勋。
周乃勋倒是很稳,跟江森对视着,轻叹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世上,总是需要这样的人的,而且你怎么又知道,这世上就没有那种愿意承担代价、冒风险、不计回报的人?再者,你先试一试不行吗?只要成绩出来,保障、回报,不就全都有了?”
“您说得对。”江森的语气,也放缓下来,“为国争光的事情,谁不想上?试一试,当然也没问题。但让我放下一切去裸奔,那肯定是不行的。那些愿意承担代价、甘冒风险、不计回报的人,当然有,我也很敬佩他们,他们有着比我更崇高的精神和道德品质。但是做事情,不能总是指望这些极个别的人来牺牲自己啊,这么干,什么事业都是干不长久的。
你们需要我,我能理解,如果国家有朝一日需要我,非我不可,我当然也可以上。可是不是今天,也不是现在。因为我知道,现在国家肯定更需要我好好学习,而不是让我抛下所有,就为了在几年之后,压上我前前后后五六年的宝贵时间,去争取让全国人民在奥运会那天的某一刻提一提气。这不是我必须要做的任务,中国十几亿人,肯定有比我更合适也更需要去做这件事的人。这个机会、这个使命,更应该留给他们去完成。
我小时候在山里读书,每天走山路,来回四个小时,早上没饭吃,中午只有白菜豆腐,晚饭只有野果子,熬过六年小学,熬到初中毕业,差点熬死在乡里。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能有幸坐在这里,跟各位领导谈理想、谈为国效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国家,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我更加清楚,我熬了那么久,不是为了在今天赌一把人生的。
我的人生不需要赌博,我面前已经有了更好的路。
我从不拒绝为国争光,也愿意为国效力,也绝不反对个人牺牲。但我们国家的规则框架之下,我的选择权属于我自己,我不给,你们不能抢。”
周乃勋看着江森,两个人对视良久。
周乃勋:“你说谎……”
江森:“我没有……”
周乃勋:“你有,你说你没文化,你说谎……”
江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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