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文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同时对这样一个结果早有准备,并不感到震惊。
卢永成在昌平做了二十年主簿!
二十年里,朝堂上都发生了多少次巨变,多少人因而丢掉性命?昌平虽然地处边荒,但内部的争斗却更惨烈。与朝堂上的巨变不同,朝堂之争虽然也很惨烈,但大家碍于身份和地位,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保留,至少在表面上会显得平静。
可是地方,特别是这种县一级的地方,权力争斗素来是刀光剑影,大家光着膀子火拼。在斗争的手段上,地方上没有朝堂上花样百出,但更直接,也更凶狠。
卢永成二十八岁当上了昌平主簿,二十年间,昌平县令来来回回已经换了十几个,县城也换了七八个,但唯有卢永成依旧牢牢坐在主簿的位子上,无人能够动摇。
即便是杨承烈,也是花费了十几年时间,才巩固了县尉的权力。
表面上他和卢永成一文一武,互不干涉。可实际上,两人之间也不会少了争斗。
这么一个善于争斗,精于争斗的人,千万别把他幻想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羊羔。这种人发起狠来,绝对可怕。所以当杨守文听到寇宾和卢青的死讯之后,更没有流露出异样之色,甚至觉得发生这种事情,才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杨守文笑了。
“阿爹,这个结果不是很正常吗?那天盖嘉运给我吐出了这两个名字,我就知道……”
“直他娘的老贼。”
杨承烈突然骂道:“兕子,你为何不能让我心里满足一下呢?”
言下之意就是在说:你为什么这么吊?为什么不表现出震惊的样子,让我满足一下虚荣心?
杨守文闻听,立刻张嘴,眼睛瞪大,做出震惊之色。
“寇宾和卢青死了?”
“滚开!”
杨承烈笑骂一句,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
杨瑞在一旁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轻声道:“路上我还与阿爹打赌来着,说大兄一定会很吃惊。阿爹说你绝不会感觉吃惊……结果看来,还是阿爹了解大兄。”
今天从杨瑞来到山上,情绪看上去就不太正常。
这句话一出口,杨守文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失落之意。
杨承烈看了杨瑞一眼,并没有理睬。
他又满上一碗酒,轻声道:“做了十年太平县尉,原以为就是这样子无风无浪的过去,没想到……今年的局势,较之两年前李尽忠兵进幽州时更加险恶,更让人捉摸不透。特别是这几宗命案,更处处透着怪异,我这心里面总觉得不安宁。”
“县尊怎么说?”
从杨承烈的话语中,杨守文听出了焦虑。
杨承烈道:“县尊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寇宾和卢青的死,显然是一桩意外。”
“怎可能是意外?”
杨瑞终于忍不住,激动道:“寇宾明明是被人谋杀,还有那卢青……说是酒后失足溺死,怎么可能?我打听过,卢青身手不弱,而且颇有酒量,怎可能是溺死?”
“不是溺死,凶手是谁?”
“分明就是卢永成……”
“证据!”杨承烈手指敲击桌面,沉声道:“按照载初律,你这就是诽谤上官,按律当充军发配。”
“我……”
杨守文一把按住了杨瑞,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载初律,也就是根据贞观十一年推行颁布的《贞观律》增改版。在后世,这部由长孙无忌编撰的《唐律疏议》,自贞观之后历经三次增改,也就是现在的载初律。
杨承烈似乎也是气不顺,瞪着杨瑞道:“卢永成乃从九品上的主簿,你老子我在品级上,比他还要低半级。他说卢青是溺死,没有证据我怎么找他麻烦?他是我的上官,我如果要侦办此案,根本躲不过他的眼睛,更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
若县尊肯侦办此案的话,我也能有个由头。
但现在是,县尊都不愿意插手此事,想要息事宁人,你要我这个县尉如何下手?”
杨承烈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
“县尉,县尉……不过十年太平县尉嘛,你还真以为你老子我,能够一手遮天?”
杨瑞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可是杨守文却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一种浓浓的不甘。
这种不甘,杨守文很熟悉。
前世,他初入职场,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曾有过不甘。他后来一意孤行的追查下去,到最后却是在床上瘫痪了将近十载。虽然那案子到最后也破了,罪犯最终伏法。但谁又记得,十年前曾有一个不要命的小青年,为此付出了最美好的年华?
在病榻上,杨守文读了很多书,想了很多年。
他最终想明白了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只是为了能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
感觉气氛有些凝重,杨守文笑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咱们不说了。”
“嗯,不说了,不说了!”
杨承烈脸上的怒色随之消失,换上了一副笑脸。
杨守文又陪着他吃了一会儿的酒,见杨承烈露出疲乏之色,便告辞走出了禅房。
杨瑞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的门外,只见月光洒在广场上,透着几分清冷之气。
白天,才下了雨,山上的空气格外清新。
只是那一场小雨过后,却使得气温降低了不少,以至于一阵风吹来,杨瑞打了个哆嗦。
禅房门外,菩提带着悟空四个趴在门廊上。
伙房里,杨氏还在拾掇,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青奴的精神不是太好,于是在今晚,就跟着宋氏早早歇息去了。
只剩下幼娘一个人坐在水井旁边,正用力搓洗着衣服,看到杨守文和杨瑞,并没有招呼。
杨承烈不在的时候,幼娘会很随意。
但杨承烈在,她就会注意分寸。
小丫头的年纪不大,但很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活泼,什么时候应该保持沉默。
“二郎,怎么不说话?”
杨瑞抬起头,仿佛鼓足了勇气道:“大兄,要不我向阿爹请辞,还是你来做执衣吧。”
“我?”杨守文的脑袋摇得好像拨浪鼓。
“我才不要去衙门里受罪……你看我,现在多快活!无忧无虑,何苦到衙门里修行?”
“可是……”杨瑞显得非常苦恼,挠了挠头,使得头发变得更加凌乱。他轻声道:“可是我真的觉着我好笨!被盖嘉运耍的团团转,可我还以为他对我很畏惧;今天我去现场,看到卢青的尸体。连我这种笨蛋都能看出卢青绝不是溺水而亡,偏偏阿爹却能够一口一个溺水,和卢永成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大兄,我是真的糊涂了!
以前我觉得我很聪明,甚至在大兄清醒之前,我都还是这么认为。
可是……”
杨瑞说着说着,便蹲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
杨守文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创痛。
从某种程度而言,杨瑞还是一个颇具正义感的少年。
只是他还不太明白,忍耐的含义。
拍了拍杨瑞的肩膀,杨守文在他身边坐下。
“二郎,你看这月光多美?我很喜欢,但是却无法抓住;你闭上眼,感受一下这风,多么柔和,但是我却无法看到;你闻这花香,多么美妙,但是我却无法保存。”
“大兄,你在说什么?”
杨瑞被杨守文这一席话说的糊涂了,扭头愕然看着他。
杨守文笑了,“我在说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