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第二条,江畋就将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供状,放在了太子李弘面前。事实上,用特定身体部位上的刺激,弄醒那名被秘密带回来的疤面首领,对于深悉人体解剖学的江畋而言,也只是小意思。
然后在昏昏沉沉的神志不清之下,用持续的刺激让对方回答问题,就要显得更加复杂一些了。不过,身为东宫卫士和近侍的日常职责;对于刑讯显然不够专业的一面,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当然了,相比身体上遭受的痛苦,一心求死的对方;显然在鬼神之说上更有畏惧之心;尤其是江畋轻描淡写的叙述,在他死后如何抽魂出来,继续折磨的种种情形之后,最后一点理智也就崩溃了。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似乎把江畋当成山海经里的异兽,为了能够平静的享受一个死亡,而不是变成伥鬼一样受人操持的亡魂;他几乎是回光返照一般,用尽最后的气力,竭尽所能回答所有的问题。
因此,现在所有的问题和压力,都来到了太子李弘面前。他只是看了一部分供状,就不由挑起眉头道:“他……居然自承是弘农杨氏的部旧,又受到贺兰氏的荫庇,不久前受命为贺兰敏之复仇?”
毕竟,无论是供状上的弘农杨氏,还是贺兰氏,或是贺兰敏之;在当代都不是等闲人物;其中更牵涉到了与天家、武侯相关的,两三代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首先,其中的弘农杨氏可不是等闲人家。
而是特指武后的生母杨氏荣国夫人;也是出身前隋宗室的远支,观德王杨雄之弟,担任过北周内史,隋朝门下纳言的杨士达之女。从小礼佛而舍入庵堂,直到四十四岁才还俗,嫁给了商贾武士彠。
而武士彠虽是贩木发家却很有眼光。大业十三年(617年),就资助高祖李渊晋阳起兵,授大将军府铠曹参军,又随太宗平定长安。大唐立国名列“太原元谋功臣”之一,官至工部尚书,封应国公。
因此在发妻相里氏死后,他又迎娶了前朝宗室出身的杨氏生三女:长女武顺嫁贺兰越石;次女为武后;三女武氏下嫁郭孝慎。武后受封以后,武士彟先后被追赠为周国公、太原郡王等,改谥忠孝。
但在武士彟迎娶继室杨氏之前,还有发妻相里氏所生二子,武元庆、武元爽俱已成年。因此,在武士彟在贞观九年(635年),随高祖一起亡故后;其二子就把持家业,开始排斥继母及诸位异母妹。
因此念及幼时母亲及姐妹的艰难处,当武后得势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流放岭南至死不得归还。然后又开始逐步重用母家杨氏,以及诸位姐妹的亲族,欲以扶持为羽翼。
作为武后的外甥,大姐武顺之子贺兰敏之,也因为容貌俊逸、才学敏词,得以出继外祖父武士彟,赐姓武氏,袭封周国公;然后以尚衣奉御起步,授太子左庶子,迁左散骑常侍、弘文馆学士……
但这位贺兰敏之虽然才名远扬,与朝内士子交游甚众。在弘文馆的时候,曾经编《三十国春秋》一百卷。在史书上却是个典型“年少色美”“挟爱佻横”的衣冠禽兽;也就是桀骜不驯,恃宠而骄。
按照未来武后列举的罪状,包括不仅限于:与外祖母杨氏暗中私通,在祖母丧期内招妓享乐;乃至在年幼的太平公主上门探访武府时,暗中逼淫随行的的侍女;贪污拨给荣国夫人造像追福的财帛;
但最作死的还是最后一个罪名。也就是武后内定的娘家人之一,荣国夫人杨氏的族兄,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将要嫁给太子李弘的婚期到来前;居然被贺兰敏之给诱奸了。最终导致了他留配雷州。
行至韶州,以马缰自缢而死。但是,作为娘家人给武后带来的糟心事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作为贺兰敏之的母亲,武家大姨韩国夫人武顺,因为长期出入宫禁的缘故,不免得到高宗李治的私宠。
而后当她的女儿贺兰氏,也逐渐长成开始随行之后;因为长相出众,同样也得到了高宗的喜爱。因此,当韩国夫人42岁突发急病逝世之后,贺兰氏就被册封魏国夫人;继续享受出入宫禁的权宜。
当唐高宗麟德二年(665年)十月,完成封禅泰山之后;魏国夫人贺兰氏却在家中被人毒死。而最终伏法的凶手乃是武后的族兄,负责代表中宫赐食的司卫少卿武惟良、淄州刺史武怀运二人;
但不管怎么说,面对贺兰氏一家子的偷家;武后也不得不放弃扶持娘家人,将贬死岭南的武元爽之子武承嗣,重新召回京中以为继承家门;然后籍此开始倚重和借助,其他支系的武氏宗亲为助力。
因此,如果说是被贬死的贺兰氏遗族,想要对于武后以下武氏的相关人等复仇;似乎也不是说不过去;随行前来的那位十二殿下,只不过是被殃及池鱼的附带伤害。然而江畋却忍不住看了眼李弘。
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多少异样,也不像是知道其中更多内情的样子。因此,江畋突然想到一句网络谚语:“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就见太子李弘轻轻按着额头道:“孤的心似有些乱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事情最本质的根源上说。”江畋随即抛去心中的杂念道:“这件事情暴发出来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以及被牵连的对象是谁?而可能从中受益,或是间接得以好处的何人?”
“这是第一步;然后,殿下可以考虑,借助这件事情表现出来真相的本身,继续做点什么?这是第二步;然后,身为幸存当事者的描述和倾向,圣上和天后,各自对此如何反应和对策;第三步。”
“西京监国有司和东都朝堂中,还有哪些人,可以在这件事情当中,成为殿下的助力或援应;又有哪些人是潜在的妨碍;哪些人可能会做壁上观或置身事外,哪些人会借此机会成为不确定因素。”
“这是第四步,用来分辨敌我亲疏的群体;也能够分辨出那些是可以争取的中间力量,那些是需要打击和排斥的优先威胁;那些可以避免成为妨碍的中立者;这就需要殿下与谋臣们好好计议了。”
“听了狸生的教诲,孤的心中顿然就安心了许多。”太子李弘也不由叹然道:“只可惜,狸生不能轻易现身人前;不若,孤又何妨有更多的借助之处呢?只是身为侧近的裴妃可否为孤分担一二?”
唯在这位神秘莫测的狸生面前,他才可以毫无顾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倾诉心中的困惑和情绪;就像是一位相识日久却毫无利害关系,也超然一切世间权势名位之上,随时答疑解惑的良师益友。
但同样的道理,随着李弘暗中经手事务越发冗繁,而想要做到和实现的事情愈多,就不免越发觉得不便起来。至少当下,他可以籍着宫中饲养若干狸奴的掩护,在休息的间隙直接与之公开会面了。
毕竟身为诸事繁忙的国之储君,偶然心血来潮逗弄一番宠玩;也不算是什么惹人耳目的事情。但是作为枕边人的裴妃,他多少还是感受到了对方潜在的疑惑,以及一直隐藏很好的担忧和其他心事。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够,让太子李弘第一时间想要分享心思;无疑就是这位成婚不过数载,却宛如老夫老妻一般的,相濡以沫至今的太子妃裴氏了。然而江畋却轻轻摇头:“且尚待观察一二。”
待到第二天,东都方面的反应还没到来;先行抵达的是作为探问使的宰臣郝处俊,以及作为太子监国辅佐的大理寺卿,东宫左庶子张文瓘。而相对低调抵达的,还有新就任东宫詹事左丞的狄怀英。
这也是身为监国太子权限,最大程度可以委任的正六品上官身;仅次于天家直接指定的,日常管理三寺十率庶务的詹事、少詹事之职,专职负责处理詹事府日常公务的事务官,常设为左右职两人。
凡敕令及尚书省、左右春坊符牒下东宫百司,及东宫百司上呈文表,皆由其转发;算得上是一个相当要害的位置。相比狄怀英原本的并州都督府法曹(正七品下),可谓是跨阶超拔且清贵权重异常。
要知道他是并州太原(今山西太原)人,祖上出自汉末羌乱东迁的天水狄氏;历代皆为地方常见的寒门庶族。唯一的事迹是为人诬告下狱,承蒙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脱罪,并赞叹为“沧海遗珠”。
因此,就算是他之前素昧平生,更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在周旁同僚羡慕妒忌恨的眼光,和下属、上官的恭贺声中,毫不犹豫的前来赴任了。只是,他接任詹事左丞第一件事,还是老本行调查断案。
而且,不仅是东宫内部的窥视案,还要协助秘密调查骊山温泉宫附近的劫杀案。这也让刚得到太子李弘亲自接见,并再次赞誉为“沧海遗珠”“狄神断”的他,一下子压力山大,头大如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