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温暖舒适,对于在黑暗的梦魇里待了很长时间的余晖来说,这场景恍如隔世。
梦魇世界的天空总是一成不变的深紫色,没有星光,双色的月亮像是一只紧闭的眼睛,散发着冷冷的辉光。虽然也有雨天,但只是更添了一分压抑罢了。
余晖隔着生锈的铁栅栏推开窗,打着哈欠看着窗外清澈的蓝天和翠绿的草木枝叶,微风吹动着他的发丝,带来了清新而潮湿的空气。叶片上晶莹的水珠时不时坠落在树底的浅浅水洼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昨晚应是下了一场大雨。
余晖站在窗前发了会呆,这才眯瞪着眼睛清洁洗漱,很快再次变得精神充沛起来。
昨晚明明累得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可是一夜过去,他就像做了个长长的梦,一切了无痕迹,身上的伤势更是全无踪影。
不对,似乎有
余晖在摸到自己病服的口袋时,神色忽然顿了顿。他探手进去,摸到了一个圆溜溜的光滑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眼前仔细瞧着。
这是一颗总体呈椭圆形的豆子,是星星孤儿院的树燃烧后留下的种子。只不过此时的它不再散发光亮,失去了所有奇异之处,表皮变得普通起来,在晨光中反射着温润的光。
“梦魇中的东西能来到现实”余晖在身上仔细翻找了一会儿,倒是没再发现其他东西了。
“看来这个种子本身比较特殊。”他把玩着手中的种子,若有所思地走出了病房,他承认自己其实很想尝尝它是什么味道的。
吃过早饭后,趁着可以外出活动的时间,余晖迈步走进绿化的草地内,在一个无人涉足的位置蹲下身子。
这里有充足的阳光,有不算肥沃但足够草木生长的土地,有花草树木为伴,有雨露的滋润,抬头也有蓝天白云,想必也合那些孩子的心意。
余晖莫名觉得,这颗种子跟着他来到现实,就只是为了这些而已。
他捡起地上的残枝,在湿润的泥土上挖了个小坑,然后把种子种了下去,填上泥土掩埋着。
“你在做什么”白医生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种一颗种子。”余晖头也没回,轻声说道。
“现在你们可以看那些书上说的景象了。”他埋好种子,然后仰头望着天空,在心里呢喃道。
白医生也在他身旁蹲了下来,看着他埋好的地面。
“种花吗也好,看着植物慢慢长大,开花结果,是一件陶冶情操的事情。”她揉了揉手,笑容柔和地说,“我会帮你浇水的。”
“随便吧。”余晖说。他对种植没什么兴趣和耐心,最多想起来就浇点水,是死是活就看种子的造化了。
反正那些孩子们也说了,死去的他们会化作春泥,获得新生。余晖就当真的来听好了。
他扔掉手里的树枝,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两步,忽然瞥见旁边低矮的灌木丛动了动。
余晖被吸引了目光,悄悄凑过去拨开绿叶,看见一抹黑色的影子灵活地跑远了。
惊鸿一瞥间,他看见那是一只猫,纯黑色的,有着金色的眼瞳。
余晖的眼睛微微瞪大,他缓缓蹲下身子,伸出双手,语气轻柔地小声念着:“小猫,来这边……”
黑猫缩在灌木丛中歪头看着他,犹豫了许久后,这才优雅轻盈地踱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他。
先是嗅了嗅余晖的手,然后用后腿骚了骚腮边,最后眯着眼睛在他手上来回蹭着。
“啊呀,真是个迷人的小妖精。”余晖笑眯眯地摸着黑猫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把它抱进怀里蹭了蹭,一时间都忘了白医生还在这里。
“这是外面的流浪猫跑进来了不过你很受小动物欢迎嘛。”白医生微笑看着余晖的动作,又开始咳嗽起来。
“白医生,你的感冒还没好”余晖揉着黑猫的下巴,瞥了她一眼,“你的脸色不怎么好。”
她清丽的脸颊上没有化妆,只是涂了一层口红增添气色。面色还好一点,但眼底下有些发青,可以看见明显的眼袋,似乎很久都没好好睡过觉了。
“哪有这么快,咳咳……”白医生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不过最近总是睡不好觉倒是真的,晚上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看来我得给自己做一个心理分析了……”
“其实我建议你休息一天,跟你在警局的好友见个面,一起住一天。”余晖状似随意地提醒道,“记得吃药。”
“哈哈,要是我的感冒传染给她就不好了。”白医生低笑着摇摇头。
“你不是有药吗”余晖扬了扬眉毛,“我觉得你是被这里的事情搞得有些神经衰弱了,跟你的好友一起分析讨论一下,也总比你自己胡思乱想、摸不着方向的好。”
“唔,有道理。”白医生思索了一下,看上去却是有些迟钝了。她点了点头,神色略微恍惚。
余晖觉得她有种没睡醒的感觉,或许是乱吃安宁舒的副作用
“话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我找你”白医生迷茫了片刻,然后猛拍了一下额头道,“我是来找另一个病人的,看到你蹲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你继续玩吧,我先走了。”
说着,她匆匆离开了。
余晖看着白医生的背影,微微眯了下眼睛,然后抱着小猫走出草地,坐在雨水未干的长椅上,任凭水珠浸湿他的衣服。
“白医生的反应变得迟钝了不少啊……”他想着,把黑猫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揉着,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唔,可惜我不能养你。”他轻声说道,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猫可爱一些,还是玩偶更好玩一点。嗯,都是小可爱。
黑猫坐在余晖腿上睡了一觉,在把他的腿压麻后才打着哈欠醒来。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余晖也不在意,他其实更喜欢这种相处模式,片刻的温存后马上翻脸无情,各奔东西,也不去想是否能够再相遇。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腿,慢悠悠走回去等着吃午饭。
在红森精神病院里,没有治疗的时候就是无趣的消磨时间。今天的余晖依旧闲得发慌,不过在经历了梦魇中的惊心动魄后,这样闲适的时光倒是不错的调剂了。
尤其是那些可爱的病友们,一个个想法有趣,说话又好听,让这里也不是那么无聊。
除了走在走廊里时,余晖差点被一个病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好在他眼疾手快地闪开了。不得不说,梦魇世界的锻炼还是有效果的,虽然没给他的体能带来多大的成长,但反应速度快了不少。
余晖一脸无辜地说了几句话,成功把病人送回了病房。看着一个个护士按着那个疯狂乱叫的病人注射镇静剂,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下午,他坐在活动室里看着两个病人耍猴戏,一个演人一个演猴那种,却被电视机上播放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因为星星孤儿院的名词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
病院内的消息十分封闭,也接触不到网络,余晖只能通过新闻去简单了解一下外面的消息。
“他们……闹得很大嘛。”
余晖认真看完新闻,很是有些兴味地扬起了嘴角。
那群孩子把自白书散播出去后,操纵着廖主任的身体爬上了天台,等到楼底下聚了一堆人后,捏着打印出来的一摞自白书从楼顶上跳了下去。纸片纷飞,像是大雪。
廖主任的身体肯定是没救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操纵的那个孩子。但想来那孩子也不会在乎,这是他们对于长久的压迫和欺凌进行的最激烈的反抗。
现在孤儿院那边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新闻上都放上了自白书的内容,那些罪恶勾当已经大白于天下,幕后那些人也跑不了,那些孩子也必然会得到更好的安置。
“这才是真正结束了啊。”余晖一手托腮。
“真不敢相信,星星孤儿院之前的评价都很高吧”护士们讨论的声音隐隐传来,“没想到是这样……”
“现在的人啊,不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那个人面兽心的院长,叫郭良栋的,今天突然疯了!就是变得痴痴傻傻的,跟个植物人似的。”一个身材高挑的护士低声说道。
“该不会是装的吧为了逃脱审判……”
“真不是,我有内部消息。听说要把他送来我们院呢。”
“这种人死了才好,还要我们照顾着他”有人不爽地说。
“反正他这样的也是要送去第三病栋的,跟咱们关系不大……”
她们聊着天,在发现了余晖的目光后,默契地停下了话头。一个护士怜爱地说:“余晖,你是从星星孤儿院出来的吧抱歉,你的朋友们都没事的。”
“我知道。”余晖扬起脸笑了笑,笑容纯澈而乖巧,让护士们瞬间母爱泛滥,眼神柔和得要滴出水来了。
那眼神就像余晖看到可爱的玩偶或是猫一样……余晖转回头去,不再去看她们。
时间不快不慢地过去,太阳落下,月亮从另一边升了起来,零星的星光透过云彩闪烁着,一切都笼罩在静谧之中。
余晖闭上眼睛,再度沉入了梦魇之中。
他在圆形的黑色房间中醒来,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温暖的地面上。房屋四周的蜡烛依旧静默地燃烧着,那个在余晖眼中许久未见的黑影已经从墙壁上走了出来,站得离他更近了一步。
“晚上好。”余晖笑眯眯地对着它挥了挥右手,倒有种老友间久别重逢的感觉。尤其是全身那种起鸡皮疙瘩的惊悚感,更是让他精神抖擞起来。
黑影依旧静默着,身形缓缓消散不见,像是融入了空气中。
余晖歪头看了一秒,这才打量着自己身上。胸口和左肩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伤口处的皮肤恢复了原本的苍白和光滑,像是从未受过伤一样。
外衣不见了,身上的血迹也消失了。他四处找了找,没有找到小鬼的踪影。
他走出心房,回到了屋子里,远远就听到了小鬼跑了调的歌声,鬼哭狼嚎的。
顺着声音走过去,余晖有些嫌弃地看着正坐在桌子上扯着嗓子嚎的小鬼,杨光和小衣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呆呆地仰头看着小鬼唱歌。
“你们……在干嘛”余晖出声道。
小鬼的歌声戛然而止,他用双手捂住了脸,看来还是知道自己丢人的。随后他提着小裙子站了起来,蹦到余晖手上,顺着衣袖就往上爬,口中试图转移注意力:“余晖,你的外套我交给妈妈洗了洗缝好了,就放在那边的桌子上……”
“我口袋里的东西呢”余晖走向自己的外衣。
“都在里面呢,不过那个纸人趁你睡着后到处乱跑,被小衣拿去玩了。”小鬼说道。
小衣赶忙拿出被她夹在两张纸中间的纸人,有些不舍地仰着头抬高手递给余晖,那没有眼珠的眼眶中漆黑静谧,深不见底,配合着满是裂纹的灰白脸颊,却莫名让余晖觉得可爱。
他摸了摸小衣冰凉的头顶,笑呵呵地说:“你留着玩吧,不听话的话撕碎也没关系的。”
小衣这回乖巧地给他摸头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人收起来,看样子宝贝得紧。
大概是因为她喜欢折纸吧。
小鬼继续说着,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那扇心之门,我们拿出来后就‘呼’的一下变大了,还贴在了墙上,我们都拿它没办法,也开不开门……”
“还有,还有那个种子……”说到这里,小鬼“哇”的一声哭了,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长,他哭诉道,“它不见了!我到处都没找到它,我就差原路返回在路上找了……”
“哦,为什么不去找找呢”余晖玩味地问。
“你这不是睡着了吗我是不会离开你私自出去的。”小鬼抽噎着移开了目光,才不想说是不敢出去呢。
这房子里只有他和杨光能出门,可是他们俩都没什么战斗力好不好……
“这样啊。”余晖没揭穿小鬼的小心思,拿起外套看了看。衣服已经干了,破洞的地方被缝合了起来,针脚……很粗糙。
“果然妈妈不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呢。”余晖看着被缝得奇形怪状的衣服,那大大小小的缝合处像是丑陋的疤痕,时不时还有漏掉的小洞。
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没有缺少。然后他顺着小鬼的指引,看到了立在客厅角落里的那扇木门,这正是心之门的放大版。
余晖把右手搭在木质的门把手上,感受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收回手去。
“今天你要试试它吗”小鬼压低声音问道,像是做贼似的。
“明天吧,今晚去超市逛逛。”余晖摇摇头,“毕竟我答应过要帮家人们找修复品的,已经拖了这么久了,先兑现承诺才好提要求嘛。”
他顺着走廊往院子里走,随口跟小鬼解释着种子的事,然后就看到了在妖异月光下舞蹈着的妈妈。
木偶的头发高高盘起,灵动地舒展着修长的肢体,踮着脚尖优雅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动作轻盈而有力。配合着身上那有些焦黑的芭蕾舞裙,像一只在翩然起舞的……黑天鹅。
妈妈扭头看见余晖的身影,她舞动跳跃着来到跟前,对着他伸出了木质的右手,做出了邀舞的动作。
“我可不会跳舞。”余晖笑吟吟地抬起手来,被木偶拉进了院子里。
妈妈环绕在他身旁转着圈儿,余晖只是跟着她旋转,时不时活动着脚步,在木偶对他抬起手臂时配合着伸手,在木偶的带动下,看上去倒像是在与她共舞了。
深紫色的天幕厚重深邃,两个人忘情地舞蹈着,如同站在盛大的舞台上。
那月,那天,那匍匐在地上的房屋,乃至那徘徊在街道上的诡谲暗影,都是他们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