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天气忽然间变得闷热起来,像是在酝酿一场大暴雨似的,乌云阴沉地压在人头顶上,叫人喘不上气来。
这种鬼天气不仅人难受,水里的鱼儿也难受,它们纷纷浮出水面来换气,而与它们同时浮上水面的还有一个泛着水光的庞然大物。
水面“哗啦”一声被那个庞然大物破开,水珠淅淅沥沥溅落到河面上,惊得鱼儿们四处逃窜,一时间这辽河中竟有一番“兵荒马乱”的景象。
很快,那浮出水面的庞然大物侧面打开了一道门,两名身穿燕国军服的将士从中扔出了一艘小木舟,他们先爬到了木舟上,然后才伸出手来迎接另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上舟。
这位现身辽东荒芜之地的华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燕国太子丹,他身后的庞然大物就是水艇,此刻随他一同从蓟城逃来辽东的还有一众太子党官员。
这些人跟随太子丹在水艇中藏了许久,早就因为过于压抑而晕船呕吐,此番好不容易升上了水面,众人顾不上谦让,纷纷探出头来大口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
此来辽东一路顺水,本应该很快就能与燕王的队伍汇合,但人算不如天算,几百年未变过道的辽河在途中某处出现了新支流,不熟悉水道的偃师操纵水艇失误,险些连人带艇一起被冲入支流中去,最后还是靠操纵水艇的偃师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住了方向。
虽然侥幸没有命丧河底,但在与水流抗争的过程中水艇左舷撞上了河底礁石,即使水艇主体没有损坏,但左舷桨片折断失去了一侧动力,水艇单靠右舷桨片前进不仅很难控制方向,而且速度也减慢了五成以上,一大群人随着水艇在河底暗无天日地游荡,有很多次大家都觉得自己肯定熬不过去了。
水艇损坏之后,前往辽东的道路变得无比遥远,众人挤在水艇当中日夜难分地苦熬,不知究竟熬了多少天,才终于等到了水艇升出水面的这一天。
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想赶快到岸上去,但当初下水之前为了尽可能容纳更多人,水艇原本核载的两艘小木舟被减去了一艘,此时只有一艘小舟能将人运往河岸边。
这艘小舟单次只能乘坐七八人,而前后划桨就需要两人,剩下五六个座位当然得按官职高低来排序了。
太子丹首先上了小舟,因为木舟太小容易摇晃,不如水艇那般稳当,太子丹一坐上来就皱起了眉头,眩晕感冲击着喉头,令他胃里一阵阵痉挛。
他强忍着不适感侧过头,亲自伸手将水艇中的太子太傅鞠武迎了出来。
鞠武年纪已经大了,很难受得住这种长途逃亡的折腾,但他并未选择离开太子丹,而是坚持陪他来到辽东,此时整个人已经面色如纸了,若是再不上岸只怕他老人家就要死在辽河上了。
太子丹赶紧扶着鞠武坐下了,关切道:“太傅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上岸了,等到了行宫便请御医为您医治。”
鞠武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轻轻摆了摆手,太子丹知道鞠武身体状况不好,连忙命令士兵赶紧划船,送鞠武去岸上休息。
因为水艇体量庞大,所以不能过度靠近岸边,不然会有搁浅的风险,所以从水艇中出来后还需要换乘木舟才能上岸。
“今年辽东的天气很古怪啊,怎么如此闷热?竟与那齐国的暴雨天一样。”
跟随太子丹乘舟前往岸边的官员抬手抹了一把脖颈上的汗水,原本在水艇里只是分不清昼夜,温度倒还算舒适,没想到出水之后外面竟然如此闷热,他们这一众燕国官员适应了蓟城的气候,压根就受不了辽东这种沉闷的天气。
“齐国的暴雨天都没这么热吧?这不像是辽东该有的气候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是有妖魔在此作恶,你二人快些划桨,快些送太子殿下和太傅大人去行宫才妥当。”
木舟上一前一后两名士兵应声又加快了划桨的速度,小舟很快就靠近了岸边,而就在此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进了众人耳中。
“前方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官员们显得非常惊慌,此时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听到马蹄声了,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害怕是祝新年带人追了过来。
但众人都在小木舟上,躲无可躲,要想藏起来只能跳到河里去,可这些官员都不会水,跳下去哪里还有命在?正当他们着急思考到底是留在木舟上还是跳下水的时候,忽然有眼尖的人指着前方的队伍大声道。
“那不是大监吗?!是王上派人来接应我们了啊!”
众人一听此话,纷纷探头张望,有人疑惑道:“奇怪,我们没传音给王上说要来辽东啊,怎么王上竟能如此准确无误地派人来接我们呢?”
在场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不多时那队人马就赶到了河岸边,领头的确实是伺候燕王的大监,木舟上众人这才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
太子丹看见大监带着人马而来也很高兴,他当日匆忙逃出蓟城,身边压根就没带几个武将,要是与祝新年正面交锋那就只有一个死字,眼下有大监接应自己去行宫,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太子殿下一路辛苦了。”
大监下马站在岸边,朝太子丹拱手行礼,太子丹一路愁眉苦脸逃到此处,看见大监后才终于舒展了眉眼,笑了起来,赶紧扶着鞠武上岸,满脸笑意道。
“父王怎知我等到了辽东?天气酷热,大监从行宫赶来接我等也着实辛苦了。”
大监神色平静,望着太子丹道:“为王上做事哪里能说辛苦二字?反倒是太子殿下一路从蓟城过来,路上可有遭到秦军的阻截?”
“让父王担心了,真是儿臣不孝,不过这一路倒算有惊无险,秦军此番没有带水师过来,我们乘坐水艇顺着辽河到此,路上并未遭遇秦军,想必是辽河水深隔绝了行踪,秦军并未发现我们逃到了此处。”
太子丹顾自庆幸,他知道以祝新年的能力别说藏在水里,就是钻到地心里去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此番能顺利逃来辽东真是上天保佑,等祝新年他们找到这里来的时候辽东就该下雪了,冰天雪地中作战不易,到时候祝新年他们就该知难而退了。
大监默默点了点头,他吩咐身边的侍卫将鞠武扶上了马车,太子丹也想一起上车,却被大监伸手拦了下来。
“太子殿下莫急,这马车是王上赐给太傅大人的,太子殿下就不要跟太傅抢马车了吧?”
太子丹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点头道:“父王是生气我放弃蓟城吧?是我无能,未能保住国都,如此大罪确实无颜坐车,那我就骑马去行宫求父王原谅吧。”
言罢,太子丹便要去拉缰绳,谁知大监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与此同时那辆载着鞠武的马车掉头往燕国辽东行宫快速驶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大监这是何意啊?”
太子丹满脸不解道:“若是父王气我无能的话,罚我步行前往行宫也是可以的,还请大监给个明示,不然我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大监服侍了燕王一辈子,也是看着太子丹长大的,太子丹相信大监就如同相信自己的父王一样,此时的他还在想着如果父王特别生气的话还能有大监帮忙说说好话,没想到下一刻眼前银光一闪,大监带来的武士们竟然纷纷朝他亮出了兵刃。
太子丹身后的官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倒抽了几口冷气,有反应迅速的官员赶紧冲到了太子丹面前,厉声呵斥道。
“大胆!竟敢对太子殿下动刀兵!大监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面对众人呵斥,大监面不改色,他往后退了半步,而那些手持兵刃的士兵们则一拥而上,将太子丹和一众太子党官员全部围住了。
太子丹不相信看着自己长大的大监会对自己作出这种事,他满脸惊愕,颤声问道。
“大监……您这是什么意思……”
与其他国家的太子相比,燕国太子丹倒算是个懂礼之人,他虽然没有什么治国理政的头脑,但对身边人以礼相待,所以愿意投靠他的官员也不少,樊於期、荆轲、秦舞阳都是因此聚集到他身边的。
所以即使曾经无比亲密的大监对自己刀剑相向,太子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生气,而是好声询问大监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大监垂眸叹了一口气,道:“太子殿下这次犯的错太大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惹秦王啊,秦国刚刚灭了韩国和赵国,风头正盛,您去刺杀秦王不是引火烧身吗?那祝新年是何等人物,太子殿下当真以为他没发现您的行踪吗?实话告诉您吧,早在您抵达辽东之前,他的人马就已经杀到行宫附近了!”
太子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嗫嚅着问道:“所以……所以是父王不要我了吗?父王他……要杀我?”
跟随太子丹来到辽东的官员们并不相信燕王会仅仅因为这一点事就要放弃太子,立刻反驳道。
“胡说八道!太子殿下乃王上亲生子嗣,天下哪有父亲会杀亲生儿子的?!大监莫不是在假传王上旨意?!”
“难道大监已经被其他公子收买,想要谋害太子殿下为其他公子铺路?!”
众臣连声斥责大监以下犯上,怒道:“速速让开!就算是王上下的旨意,那也得等太子殿下面见王上之后再说!岂能在此死的不明不白?!”
大监早就料到了太子丹不会轻易就死,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份锦帛,命人交给太子丹,道。
“太子殿下此番给燕国带来了这么大的灾祸,致使燕国八百年国祚险些断绝,王上对您失望至极,已然不想再看见您了,这是王上亲笔手谕,王上的字太子殿下不会不认得吧?”
太子丹面无人色地接过了那张锦帛,只看了一眼便身形一晃险些晕倒在地,他身边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去扶,只见太子丹泪流满面,仰面哭嚎道。
“父王竟然真的要杀我!”
众官员闻声大惊,有人斗胆从太子丹手中夺过了锦帛,仔细一看,那上面以燕王的手迹明明白白写清楚了诛杀太子的旨意。
“这……这……王上为何会如此狠心?不过是刺杀秦王而已,这么多年秦王遭遇的刺杀难道还少了吗?太子殿下是做错了,但也罪不至死吧?!”
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苍白,燕王要诛杀太子丹的旨意都传下来了,太子丹若不就死,那就是抗旨反叛,所有太子党官员也会因此引火烧身,被燕王一同处死。
在生死抉择的关头,这些每日挂着“忠心”名头的太子党们也不敢再多说话了,除了几个誓死与太子丹共进退的人坚持不退之外,其余人都默默退到了太子丹身后三步远,与他们曾经效忠的太子殿下划清了界限。
太子丹自知自己活不过今日了,他既痛心与被父亲抛弃,又后悔自己做事之前没认真思考,终究酿成大祸,也知自己对不起燕国祖宗社稷,无颜去见列祖列宗,所以他并未抗旨,而是默默将锦帛拿了回来,双手捧着锦帛面朝辽东行宫方向重重磕了个响头。
“臣,不孝子丹接旨,在此叩别父王,愿父王此后所战皆胜,驱逐秦军,收复失地,不再为儿臣忧劳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