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前后,有一批身份未明的货物在洛阳附近下通济渠,走水道,东南下,疑似流向江南——”
“当时,周仪就在洛阳截粮入仓!”
“你怀疑周仪截粮后送去了江南?”李俨沉吟道。
“是!”颜松筠道,“京兆的粮仓也有数目出入,臣几次三番调查,都只是轻微受阻;而昨日要从洛阳含嘉仓调粮的皇太子令刚下,今天一早,针对臣的流言已经传遍,臣怀疑问题就出在含嘉仓!”
“早前,臣已令人调查去年秋各大粮仓附近的大宗货运,能同含嘉仓联系上的,便是这一桩河南至江南的航运!”
李俨垂眸细忖。
颜松筠的推测不无道理。
可周仪截粮送去江南有什么用处?
这么一大批粮食,谁有这个本事接收?接收之后又用在了哪里?
如果说皇帝用来私下练兵,可屯兵江南也未免远了些,而且江南也有粮仓,一道诏令也不是调不动。
“也许没有到江南,半途卸下了。”李俨道。
“可沿通济渠两岸继续查探!”颜松筠道。
李俨若有所思地看他。
颜松筠端正一拜,道:“今天的事对方早有谋划,虽然如今有长公主亲自向陛下澄清并非亲生叔侄,也不过破了不伦之罪,对方依然可以抓住私德不修这一点弹劾攻讦,臣不惜己身,却不能连累殿下及池侯,不若趁此机会,将臣贬官外放江南,以便暗中调查含嘉仓粮食流向!”
说罢,目视太子,不自觉有些紧张。
李俨静静地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颜松筠缓缓呼出一口气,眉梢眼角难掩欣然。
“池侯自吴郡卸任后,江南虽无大患,却难免松散,你去了也好。”李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想去江南,但给出的理由也确实足够。
“臣必不负殿下所望。”颜松筠正色大拜。
李俨点点头,便让他下去了。
关于颜松筠外放的地方和职位,他还要考虑考虑。
颜松筠退出丽正殿,转身,疾步如飞朝宫门跑去。
虽然今天出了许多意外,但是结果还不算差。
她不是想回江南么?这下可以陪她回江南了!
颜松筠不自觉露出笑容。
可算不用再看那姑娘的脸色了!
今天也不知有没有受委屈,还是早些把好消息告诉她吧!
颜松筠刚出宫门,便嘱咐守在门口的随从:“去司农寺告个假——”停顿,觉得好像不太合适,又改口道,“回家同大姑娘说一声,让她好好在家待着,外面的事不用管,我回去有好消息——”
“颜少卿!”边上一人跑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颜松筠正要皱眉,却认出是池家的仆人。
“颜少卿,太子妃命奴相告,颜大姑娘已独自离京——”
……
颜松筠离开后,李俨召来吏部官员询问江南空缺,待议定颜松筠去处和接替颜松筠的人后,已经到了闭衙的时辰。
大臣们一一告退。
李俨也站起身,换了件常服,出丽正殿,上步辇,行往太极宫。
太极宫的承嘉殿,原本是高贵妃及其女上洛公主住的地方。
高贵妃死后,就只有上洛公主一人住在这里。
步辇停在殿前,李俨抬头望殿门,仍旧华美巍峨,却似蒙了一层灰,不复往昔辉煌。
殿门原本是关着的,守门的宫女上前行礼时,殿门恰好打开了。
被侍女簇拥在当中的是两名素衣女子,两名女子手里各牵着一名男童,两名男童的年纪相差不大,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看得出是兄弟俩。
为首的那名素衣女子看到李俨,也没什么惊惶紧张神色,只是步履寻常走上前行礼,语气神色都是淡淡,除了喊一声“太子殿下”外,一句话没多说。
李俨也只同她点了点头,又看了她身边的男童一眼,就径直往殿内走去,至于另外一名女子和男童,连看也没看。
这一行人是赵王妃韦氏和赵王侧妃穆氏,两名男童分别是韦氏所出的长子李震和穆氏所出的次子李升。
他们应该是来探望上洛公主的。
以他和赵王的关系,同赵王的家眷实在没什么可寒暄的。
迈过承嘉殿的门槛,便觉耳边顿时沉静下来。
阳光透窗而入,映得满殿昏黄。
穿过窗棂缝隙的一道道光束,将空间切得零碎。
光束之中,细尘飞舞,明亮却荒芜。
有宫女从后门走入,疾步迎来。
一路行走,被横斜的光束切得面目全非。
“太子殿下——”宫女到了面前,才又恢复正常面貌,“公主刚见过赵王妃等,已经乏了,殿下请回吧!”
李俨并不意外,淡淡道:“公主即将孝满,可愿嫁与周仪?”
……
“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上洛公主说这句话时,没有什么咬牙切齿的恨意,眸光寂寂如死灰。
“不必死,”李俨道,“公主拒嫁,是轻而易举的事。”
“父皇不允。”上洛公主突然落泪。
早在一年前,她就向父皇提出解除婚约,但被驳回了。
周仪逼死她母亲,陷害她兄长,这么明显的事,父皇却视而不见。
可她怎么能嫁给仇人?
“孤允。”李俨道。
上洛公主怔怔看着他。
“周仪谗言媚上,已经过了,”李俨道,“驸马的身份给了他许多便利,若你点头,孤便废黜他驸马一职。”
“怎么废黜?”上洛公主半信半疑。
“侍奉公主不周。”李俨淡淡道。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随便找个借口就能休弃,甚至比民间男子休妻都来得简单。
只要有皇帝支持。
如今虽然没有皇帝支持,有他支持也是一样。
上洛公主闭门守孝将近一年,对外面的局势并不了解,对太子的话也不太信:“真的可以?”
李俨也不费口舌说服她,只道:“一试无妨。”
上洛公主终于点了头。
送太子离开时,她忍不住问道:“周仪分明恨当年杀妻之仇,为何父皇还要留他在身边?”
李俨道:“周仪于陛下,不过蝼蚁,不值一提。”
“你也觉得不值一提?”上洛公主追问道,“我们都知道周仪仇恨父皇,你就眼睁睁看着?”
李俨沉默片刻,道:“他不敢。”
周仪敢逼死高贵妃,敢构陷赵王,却不敢对真正下令鸩杀的皇帝动手。
因为,他还有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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