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李熙畏罪自尽后,河东军奉太子令退回太原府。
翌日,太子李俨携太子妃及随行官员,于七凤谷外求见平阳长公主。
太子殿下驾临,七凤谷弟子无不出谷列队相迎。
池棠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红衣绝色的美人儿,高兴地冲她笑了笑。
不愧是她美貌绝伦的朱师叔,站哪儿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朱弦也冲她笑了笑,随后往她身后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
这时,朱弦身旁的一名弟子恭敬施礼:“家师请太子与太子妃一见!”
池棠一愣。
没请爹爹?
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池长庭只是朝她微笑点头,一副并不意外也不在意的样子。
池棠只好跟着太子殿下先进去了。
时正仲冬,山谷内积雪未化,压着秃枝枯草,远远望去,也如花开。
直至闻见幽香,才发现雪枝中藏了一树白梅。
又等到引路的弟子躬身唤了声“师父”,才惊觉树下站了一人。
素衣如雪,面容冷艳,眸光轻轻一掠,便令池棠不自觉挺直了背脊,心中暗惊。
这位公主的威严真是少见。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教出朱师叔这样的性子?
李俨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向平阳长公主行了个晚辈礼,口称“姑母”。
平阳长公主神色淡淡地朝他颔首回礼,目光再次落在池棠身上,微微一笑,态度顿时温和起来:“太子妃小名是唤作棠棠?”
池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其实叫她什么的都有,也没什么小名。
喜欢叫棠棠的是朱师叔和何叔叔。
“阿弦常同我提起你,”平阳长公主笑道,“她说你甚是仗义,当年她身陷牢狱,你特意当了自己财物将她赎出——”
池棠脸色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身旁太子殿下一眼。
太子殿下眸光回转,也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动,似乎笑了。
池棠红着脸轻咳一声,道:“也是殿下默许的……”
平阳长公主莞尔笑道:“去年在骊山,阿弦也蒙你照顾——”
“没有没有,都是朱师叔照顾我!朱师叔还舍命救我!”
“这次又蒙你调兵来救——”
“殿下也调兵了……”池棠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被感谢的点。
平阳长公主看了李俨一眼,微微笑道:“太子是为救我,你是为救七凤谷,我理应代七凤谷上下谢你!”
说罢,真的敛容向池棠拱手躬身而拜。
她一拜,周围的弟子也齐齐长拜。
池棠哪敢受她的礼,忙躲到李俨身后,道:“我爹也是七凤谷弟子,我是晚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说罢,暗示地看了平阳长公主一眼。
是不是该请爹爹进来了?
平阳长公主却只是笑了笑,道:“棠棠第一次来七凤谷,让师叔们带你四处玩玩,我同太子单独说两句,如何?”
池棠请示地看向李俨。
李俨拂了拂她肩上的落雪,温声道:“别贪玩累着了。”
池棠这才弯了眸子点头,牵着朱弦的手离开了。
平阳长公主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一团孩子气的,真看不出是要做皇后的人。”
李俨淡淡道:“看不出,并不代表做不得,当年想必也没人看出姑母可以统帅玄甲军。”
平阳长公主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这是偏见。”
……
“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爹和太子的仗都打完了?梁王被抓起来了吗?你们接下来要回京吗?……”朱弦一路絮絮叨叨问着。
池棠却有些心不在焉,还惦记着被拦在山谷外的父亲。
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拉了拉朱弦的手,小声问道:“朱师叔,我爹——”
“阿棠!”话还没问出,就被打断了。
池棠抬头望去,便见父亲朗朗立于山径中,紫袍乌氅,衬着四周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雍容俊雅。
“爹爹!”池棠高兴地拉着朱弦跑了过去,“你怎么进来了?”
池长庭笑道:“我也是七凤谷弟子,怎么不能进来了?”
池棠一想,好像也是……只是平阳长公主没请爹爹相见而已,并没有拦着不让他进来。
池长庭同女儿打过招呼,便抬眸冲朱弦笑了笑,道:“朱师妹,别来无恙?”
神色和煦自然,犹如普通师兄妹间的关怀问候。
朱弦则显得更为冷淡矜持一些,只略一点头,道:“托师兄的福,尚可!”
说话时,双颊却似桃花初绽,娇艳欲滴。
池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自己要出马了:“爹爹,长公主让师叔们带我四处玩玩,你要一起吗?”
听她这么一说,朱弦脸上更红了。
池长庭却寻常地笑了笑,道:“不必了——”
池棠没想到爹爹会无情拒绝,错愕地看着他。
池长庭牵起女儿另一只手,朝朱弦及其他弟子微笑点头:“我先带小女去见她师祖,诸位同门自便。”
池棠正想问朱弦要不要一起去,那美人儿便一脸冷傲地松开了她的手,带头转身走了。
池长庭微微一笑,牵着女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棠犹自频频回首,担忧地说:“爹爹,你这么冷淡,朱师叔生气了!”
“不是,”池长庭笑道,“她是害羞了。”
“会不会是恼羞成怒?”
“唔……有可能……”
……
“这就是你师祖!”池长庭随手一指,顾自坐下,态度有点随便。
池棠是个乖孩子,才不会像他一样随便。
脸色一正、膝盖一弯,就要行大礼——
“不用不用!”对面蓝衣的师祖抬手一拂,也没碰到她,池棠便觉得跪不下去了。
“这样又跪又拜的,显得我特别老,”师祖笑呵呵地说,“也别叫师祖了,叫蓝哥哥!”
这……过分了吧?
池棠求助地看向父亲。
“你是想喊我一声爹吗?”池长庭淡淡道。
师祖笑容一僵,旋即怒道:“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混账话!尊师重道懂吗?”
池长庭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向女儿解释道:“不叫师祖也没事,当年爹爹也没拜师,是这人哭着喊着求我学武,顶多算在池家打了份长工。”
池棠看了看气到说不出话的师祖,觉得收爹爹作徒弟也是不容易,便冲他弯眸一笑,盈盈下拜,甜甜地唤了一声:“师祖!”
师祖顿时转怒为喜,上前亲手扶她,乐得合不拢嘴:“这孩子……真乖!跟你爹可真不一样!哎哟,还有酒窝,可爱可爱!你爹都没有……”
池棠见他言语可亲,便笑眯眯同他说起话来。
“师祖今年高寿?”
“不高不高,你猜猜?”
“五十?”
“我看起来这么老?”师祖的脸上一下子没了笑容。
“不是不是!”池棠忙解释道,“因为我爹爹三十三了,师祖能教我爹武功,总是比他年长一些吧?”
师祖面色一霁,问道:“那你觉得我看起来多大?”
池棠斟酌了一下,道:“看起来二三十吧!”
默默喝茶的池长庭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道:“你还真敢说!这老头都六十了!”
师祖勃然大怒:“我哪有六十?我才五十八!”
“五十八?!”池棠大惊失色,“不可能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师祖再次转怒为喜:“你这孩子,哈哈,真是嘴甜,比你爹强多了,哈哈哈……”
池棠嘻嘻一笑,道:“才不是!我爹才厉害!不然师祖怎么就收了我爹一个弟子呢!师祖一看就是个眼光很高的人!”
先前在七凤谷外时,池棠就留意到这名看不出年纪的蓝衣男子了。
当时还不知道是师祖,只是看到别人都是成堆的师兄师妹,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池棠还奇怪这一支怎么没收弟子,原来只收了她爹一个。
“那是!”师祖对她的话颇为受用,“我本来是不想收徒弟的,你想啊!收了个徒弟就要天天在眼前晃,那不得长得好看点?还有,徒弟的资质也不能差,一句话要我讲两遍怎么行?教个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入门怎么办?出去打不过师兄弟丢不丢人?所以啊,我活了这五十几年,能入得了我的眼的也就三人而已!”
这话就让池棠不服了:“除了我爹还有谁?”
师祖突然露出扼腕之色:“还有一个就是小弦弦——”
“小弦弦是谁?”池棠没反应过来。
“就是七凤谷长得最美那个!”
“朱师叔啊!”池棠顿时又高兴起来,“朱师叔自然是厉害的,朱师叔还是第几代第一名呢!”
“对对!”师祖听到她赞同也很高兴,“小弦弦我一看就喜欢,长得好看,又有天赋,可惜抢不过她师父,哎……十八岁就是第五代头号高手了,可惜啊……”
池棠忙安慰道:“不可惜,你不是还有我爹吗?”
师祖瞥了池长庭一眼,小声怂恿池棠:“要不你让你爹明年秋天来参加七凤谷第五代弟子比武?”
池棠也瞥了父亲一眼,小声道:“这太无聊了吧?”
师祖立即露出遗憾之色。
池棠想了想,又安慰道:“不过朱师叔肯定打不过我爹,他们打过好几次了,朱师叔就没赢过!”
师祖诧异地看了池长庭一眼:“小弦弦这么美貌,你爹都下得去手?”
池棠想了想,道:“论美貌,我爹也是不输朱师叔的。”
师祖愣了愣,哈哈大笑。
池棠没心思笑,催促问道:“还有一个呢?除了我爹和朱师叔,还有谁?”
“还有一个啊……”师祖突然面色惆怅,摇头叹道,“还有一个不提也罢……”
怎么能不提呢?
“还是提一下吧!”池棠好奇得不行,“还有一个也像我爹和朱师叔一样好看吗?”
师祖幽幽一叹,道:“那自然是好看的,不好看我能看中吗?他小小年纪,那双眼睛,哎,忒会骗人……”
“怎么骗人?”池棠追问道。
“就是看着像个好孩子,实际一肚子坏水!”师祖有些忿忿,“跟你爹完全相反,你爹小时候看着像个坏孩子,结果学武功只为翻墙偷看隔壁小姑娘,那小子看着乖乖的,却天天想着杀人!”
池棠震惊得瞪大了眼:“我爹翻墙偷看小姑娘?真的吗?他——”
“咳咳……”池长庭干咳数声打断了池棠的话,强行把话题转开,“所以你收了个杀人的徒弟?你这身伤,就是他惹的祸?”
师祖长叹一声,道:“他被人追杀,我总不能不管他,结果我受了伤,他一句交代也没有就跑了,太不是东西——”
“怎么有这样的人!”池棠听得惊怒不已,“这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师祖你把他名字报出来!让我爹给你清理门户!”
被点名的池长庭却是一声嗤笑:“八成是他贪图别人资质好,死缠烂打要教别人武功,别人又没拜师,也没求着要他救,算什么忘恩负义、欺师灭祖?”
师祖尴尬地咳了两声,道:“你不知道,那小子资质真的好,内功心法我念一遍就领悟了——”
“我爹让你念第二遍了?”池棠不服。
“那倒没有,”师祖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这样的资质,我能不心动吗?而且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没爹没娘,孤身一人,我就想着这徒弟一定是我的了!没想到那小子小小年纪人鬼精鬼精的,武功照学,就是不肯拜师!”
又忍不住一叹:“小没良心的!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对他那么好,他竟然一点不感动!”
池棠微微一怔,问道:“他很小吗?”
从师祖的描述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天纵奇才却身世不幸的少年,孤僻、阴沉、聪明绝顶。
无父无母的孩子,还被人追杀,真的有点可怜……
“我在吴兴遇到他的时候大概十岁,现在……”师祖打量了池棠两眼,“反正比你大!”
池棠的同情心一下子去了一半:“他是吴兴人?”
吴兴对池棠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敌方。
师祖摇头:“不是,是江都人。”
“江都人?”池长庭突然放下茶盏望过来,眸色沉沉,“叫什么?”
师祖不觉有异,答道:“江都秦七,名叫秦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