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从没想到,第一次拿着腰牌进宫,是为了赵夫人的事。
养心殿,皇上正襟危坐,下首跪着宁娘娘。
早先她宫里的一个婢女,不经她的同意,私自端了汤到养心殿给皇上,宁娘娘心生嫉妒,说是婢女故意在皇上面前表现,想得皇上的荣宠,一怒之下,把那婢女吊起来打的吐血。若不是皇上知晓,那婢女的命都没了。
皇上一早知道宁娘娘不是善类,所谓的表面良善都是装出来的,只是没想到,她的心肠竟然如此歹毒。
如今宁娘娘就端端正正的跪在那。
皇上甚至不愿意看她:“七公公,传朕的旨,宁娘娘苛待下人,无事生非,从今日起,罚她闭门思过两年。”
这次罚的不轻。
宁娘娘哭着道:“皇上,皇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因为在乎皇上…..闭门思过两年,皇上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朕只是让你思过两年,怎么就要了你的命?你不分因由就打了那婢女。你难道不是想要她的命?朕很忙,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七公公,带她下去。”
七公公很快引了宁娘娘去。
皇上独坐在椅上失神:“这些个女人,成日只知道勾心斗角,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点道理?成日不是你争,便是我夺,每日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上好的脂粉首饰,还要无事生非。想来哪一天朕不在了,她们才肯消停。”
“皇上万不可这样说。”芙蓉施礼。
皇上一惊。他没想到,芙蓉竟然会进宫,于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放你进来的?”说完他又笑了:“朕想起来了,你有腰牌。”
难得皇上笑了。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太监也松了口气,端了茶水,纷纷退了下去。
“朕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是为了何事进宫?”皇上饶有兴致的盯着芙蓉。
“皇上心烦,我本不应该来打扰皇上。只是有一件事…….”
“你说……”
“可是皇上心情不好…….”芙蓉想想宁娘娘的待遇,心里有些发慌,求皇上准某一件事,至少皇上得心情好,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敢来说三道四,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没曾想皇上又笑了:“白芙蓉,你什么时候也变的如此谨慎起来,扭扭捏捏不是你的本性,放心吧。朕是非分明。还没到昏庸的地步。宁娘娘的事,是她犯了错,自当罚她,你想求朕什么?”
“我听说。饮宴之上,皇上建议,以后每逢初一十五,便让赵府的赵夫人进宫一趟,与宫里的娘娘们坐坐,聊聊家常…….”
“你跟赵府走的倒近,这事连你都知道了?”
芙蓉只得道:“赵夫人于我有恩,当初我扮丫鬟进宫见皇上,若不是赵夫人。我万万不能得见皇上圣颜。所以…….”
“赵夫人为何不肯进宫?朕准她初一十五进宫跟娘娘们坐坐说话,是极高的荣耀,宫外那些诰命夫人未必有这样的尊荣,怎么,她要推辞吗?”皇上的声音高了几分。显然。他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如此,芙蓉也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赵夫人并不敢推辞,只是央我问问皇上,可有回旋的余地…….”
“那不就是推辞么?”皇上从台阶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芙蓉身边,伸手扶住芙蓉所坐的椅子,他慢慢的俯身,他的脸离芙蓉的脸只有一寸,芙蓉不得不把脸扭到一边:“皇上,请…….自重。”
皇上笑了:“好了好了,朕不吓你,你接着说,赵夫人不愿意进宫的理由。”
“因为,赵夫人是一个爱简单的人,平日里在府上,种种花,拔拔草,听听丫鬟们说故事,一天就过去了,皇上或许不知道,平民百姓进宫一次,简直比过年还要隆重,不但五更天就要起床,而且提前好些天就得准备衣裳首饰,生怕打扮上有一点点的失礼,且进了宫以后,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要细细掂量,生怕没有分寸,惹了娘娘们不高兴,所以…….还求皇上收回美意。”
皇上盯着芙蓉,又收回目光,盯住他自己的脚尖,宫里这个大牢笼,莫说是普通百姓进宫需谨慎,就是他这个皇宫的主人,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上,也会有切身的体会,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要掂量三分,生怕让人瞧了笑话。
芙蓉为赵夫人陈词,倒让皇上敬佩,没有几个女子敢在他面前如此利索的答话,就连平时爱撒娇的宁娘娘,皇上一冷脸,她也吓的屁滚尿流。
皇上浅笑着问芙蓉:“若朕不同意你的陈词呢?若朕坚持让赵夫人初一十五进宫一次呢?”
“皇上是万乘之尊,皇上坚持让赵夫人初一十五进宫,谁也阻拦不了。”芙蓉坚毅的道:“只是赵副将已在边疆效力,皇上又何苦为难赵夫人?”
“你知道朕为何让她初一十五进宫吗?”皇上乜斜着芙蓉,他本以为,女子是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懂他的深谋远虑,没想到芙蓉却斩钉截铁的道:“皇上不就是怕赵副将在边疆不能好好进忠,所以才想着挟持赵夫人吗?初一十五进宫,皇上只是想确认赵夫人她安安稳稳的呆在京城里,这样,对赵副将,便是一个有效的牵制。”
皇上诧异不已,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疯疯傻傻又有些倔强的白芙蓉,此刻竟是这么的聪明智慧,他本以为,宫里宫外的女子,每日所想的事,大抵都是衣裳首饰,可芙蓉刚才的话,分明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如此,对芙蓉又高看了一分。只是他也有他的顾虑:“你既明白朕的苦心,为何还来劝朕?”
“皇上可以看的住赵夫人,就能看的住赵副将么,若赵副将有心…….像大元帅那样,又何必给皇上通风报信,且我细细观察过赵夫人,她不像一个坏人。皇上这么明显的目的,连我一个普通女子都能看的穿,更何况是赵副将,即便赵副将是个粗人,赵夫人肯定也明白皇上的意思,所谓用人不疑,皇上若坚持初一十五让赵夫人进宫,未免伤了赵副将的心。”
皇上久久不语。
“用人不疑”这个词,皇上不是不知道,只是边疆的事,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着些,如今听芙蓉陈词一番,他倒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小肚鸡肠了。
进宫来游说皇上,芙蓉心里本来没底,只是没想到,皇上竟然被说动了。他收回了成命,以后初一十五,不让赵夫人进宫,且对芙蓉,他也是赞赏有加:“白芙蓉,你果然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女儿。”
“皇上谬赞了,其实…….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子。”芙蓉施礼,起身告辞。
皇上幽幽然,又有些怅然若失,夕阳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养心殿的琉璃瓦发出耀眼的明媚的光来:“若是你妹妹,有你一半的聪明与智慧,疯癫与洒脱,或许,朕一定会喜欢上她。”
芙蓉不发一言,不知如何答话。
皇上亲送芙蓉到朝阳门。
宫里的一品大员,即便如今正当红的赵副将,也没有如此体贴的待遇。
宫院深深。
一块一块的红砖将皇宫分割的细密而平整。
夕阳西下,柔光浅浅。
皇上与芙蓉并肩行走。柔和的光线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皇上回身看了看,往前小走一步,又笑着指着二人的背影给芙蓉看;“朕走在你前面的时候,咱们的背影就重叠在一起了,像是一个人。”
果然如他所说。
芙蓉瘦弱的影子,被皇上的身影,被他宽袖的龙袍遮盖。
霞光给影子涂上金色的光。皇上见芙蓉不说话,有些尴尬似的退了一步,仍然与芙蓉并肩:“你说,朕是不是很傻。”
“民女不敢。”
皇上苦笑:“其实朕很想听你……..跟朕说话,只是别假装的太正经,就像当初,你毫无忌讳的跟朕说话一样,不要总是民女民女…….”
“好吧,皇上很傻。”芙蓉抬头,给了皇上一个浅浅的笑。
夕阳落在芙蓉肩上。
淡淡的红晕给芙蓉的头发染成红色。
皇上微微闭眼,细细盯着面前的芙蓉,连她的一个细小表情都不肯放过。一刹那的心潮涌动,想到朝阳门侍卫众多,他赶紧扭过头去,望向不远处的宫墙:“朕只能送你到此,你回吧。”
芙蓉施礼,将要离开,却又被皇上叫住:“白芙蓉,你还会进宫吗?”
“我…….暂时没有别的事要进宫麻烦皇上。”
“其实,没有别的事,你也可以进宫,哪怕跟朕说说话呢。”皇上背过身去,他明黄色宽袖龙袍将夕阳挡住,在地上投射出一大片的阴影,皇上的脸色也是阴阴的:“朕虽生活在皇宫里,这后,宫也有女人来来往往,但能跟朕交心的,唯有一人。你知道是谁吗?”
芙蓉当然知道,可又只能装作不知道。她静默无声,一时间沉默下来,皇上背对着她挥挥手:“你走吧,朕…….不想为难你,也不能…….为难你。朕已经习惯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