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子却对葫芦百般疼爱,不管葫芦笨不笨,她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这会儿听杨老爷子说葫芦的坏话,她就不满意了:“笨不笨都不打紧,再过几年,给葫芦娶一房媳妇,也就能给你们白家传宗接代了。”
石米镇还有传宗接代的说法,一家子必须要生一个男娃出来才好,若不然,就是生了十个闺女,还得接着往下生,直生到老死。就是那些因难产而死的妇人,每当家人提着纸篮子去烧纸,也会埋怨两声:“怎么就没生个儿子出来。”当下之意,恨不得将死人从墓地里拉出来,生个儿子再放回去。
芙蓉也想过,当初自己的娘生了自己,又生了茶茶,就是为了生葫芦出来的吧。
“婶儿,葫芦还小着呢,如今是上学堂的时候,他哪知道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芙蓉笑。
葫芦却很机灵:“大姐,我要娶招娣当媳妇。”
他跟招娣玩过很多回过家家,在过家家的时候,招娣是他的媳妇。为此,别的小伙伴还羡慕的不得了呢。
杨老爷子便捏了一个牛骨头啃着道:“我就说,葫芦这孩子没救了,他上学堂,也是去气先生的,哪能学到什么好,晚上还尿床呢,就想着媳妇的事了。”
杨老爷子打击葫芦,从来都是全方位,多角度的打击,甚至不给葫芦还嘴和喘息的机会,但葫芦早已经习惯了,听杨老爷子说他的坏话,他只当没听见,一点也不影响他啃牛骨头,啃到兴起,还允吸两声。满手满嘴的油,连牙齿都冒着油星子。
王婶子便笑起来:“这回给你们送的牛骨头。反倒害了你了芙蓉,回头你又得给他洗脏衣裳。”
“我姐把我的裤子洗烂了,露着屁股咧。”葫芦一面吸牛骨头,还不忘向王婶子告状。
有一种熊孩子,就是各种想呼死他的节奏,葫芦便在这节奏上,芙蓉都答应帮他修补好了,他竟然还是把芙蓉给出卖了。
“都早点睡吧,明儿芙蓉不是还得去城里?”王婶子道:“那些荠菜有的都开小白花了,怕是很快长老。也不知道县太爷喜欢不喜欢吃了。你提的动不?芙蓉,不然我去送你?”
“不用了,婶儿。一篮子荠菜,松松软软的,提两篮子都没有问题,明天我去你家提上就去城里。”芙蓉给王婶子打了定心针,送走王婶子。又不忘交待葫芦:“赶紧吃完了,洗手,睡觉,明儿我可不能送你了,我得去城里。”
“那明儿王先生要是还不让我进屋怎么办呢?”葫芦放下正啃着的牛骨头,一脸的忧愁。
“你白天又惹先生生气了?”芙蓉问他。
葫芦摇摇头。那就是没有,芙蓉终于松了口气,若是葫芦每一天都惹事。那自己天天把学堂的门槛都踩破了。
葫芦又啃了两个牛骨头,喝了半碗茶,轻轻将牛骨头放下,用油乎乎的小手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犯愁:“这怎么办呢……唉……唉…….”
“葫芦,你哎上瘾了?出了什么事。看把你愁的,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芙蓉笑他。
“今儿王大宝从臭椿树上割下来好多胶。”葫芦嘟囔着。
这种胶芙蓉是知道的。每到春季或是夏季,一些楝树或是臭椿树便会产生一种透明或淡黄色胶状物,拿一个刀片将那胶割下来,粘的很,闻着又苦。
“我以前也见小孩子割那些树上的胶呢,可以用来整人。”茶茶擦了擦手:“就是往人家坐的板凳上放一点,人家坐上去,虽然屁股不会粘到板凳上,但那胶粘在身上,很难洗掉,过几天衣裳上便会发黑。黑黢黢的,很丑哎。”
“葫芦,你可不敢干这个呀,不然,人家又要让姐赔衣裳。”芙蓉又开始唠叨葫芦,葫芦犯了几次事以后,她看见葫芦,就觉得他脸上写着两个大字:左边是犯,右边那个字,时而是贱,时而是错。每见葫芦一次,便得提醒两回,芙蓉真的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老妈子了。
看来做一个标准的老妈子并不容易,简直是操碎了心。
葫芦却一脸阴云:“可是王大宝已经把胶粘在学堂的板凳上了,王先生也坐上了。”
“那王先生发现他坐了一屁股胶没有?”芙蓉问:“王大宝为什么要害他爹哪?”
“因为赵乐跟王大宝赌一串糖葫芦啊,说王大宝不敢把胶粘先生的屁股上,若是王大宝赢了,赵乐就给他买糖葫芦了。”葫芦说起吃的,就开始流口水,吱吱的吸着气,晃着他的小脑袋,仿佛那串糖葫芦就在眼前悬着,一张嘴就能吃到了。
“葫芦,这事你可不敢参与,白天被罚站在外面,你忘了?”芙蓉交待他。
葫芦仰脸道:“大姐,我没有参与。”
芙蓉这才放下心来,拉着他去洗了手,又将他的衣裳脱下来泡在盆子里:“快睡吧,明儿你就不用站外面了,可以进学堂念书了。”
一夜安稳。
葫芦一天不惹祸,芙蓉便像捡了个金豆子一样,从头欢喜到脚。
次日清晨,天阴的更厉害了。芙蓉挎着那篮子荠菜往城里赶,刚到河边,还没坐上船,豆大的雨点子便落了下来,河里的水哗哗的往前流淌,几个小媳妇拿着棒槌蹲在河边洗着衣裳,这会儿也顾不上洗了,顶着木盆子便往家跑。
雨滴子落入河里,便溅起一个水洞,无边无际的水洞连接在一起,水面上像拉了一层灰白色的网,又如秋季的迷雾,缓缓的,荡漾着,一股子湿气。
夏季多雨,天说变就变。
芙蓉出门急,不但没有带伞,衣裳也单薄,装着荠菜的篮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盖一层布,雨水淋在荠菜上,洗去了荠菜上原本沾的泥土,荠菜便变的油绿油绿,像是从田里新摘回来的,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这是泥土与野菜混合的香气。
芙蓉如往常一样坐上艄公的船,晃晃悠悠的,往河心漂去。
春夏两季,往城里去的人多了不少,置办东西的,做小买卖的,随处都是,艄公的船上便有好几位,有的挑着担子,里面装着白白的糕点,还有的,拿着个大簸箕,里面装着满满的山核桃,另有披着斗篷的,还有带着毡帽的耍猴儿的。
下船的时候,艄公见雨没有停,便拿一件草编的蓑衣给了芙蓉,虽说蓑衣旧了些,披在身上,到底能防一点雨,芙蓉本欲拒绝,每次坐艄公的船,艄公都很关照,怎么能平白又要人家的东西呢,艄公却指指舱里,那里还放着两件蓑衣:“拿去穿吧,这孩子,平时除了撑船,我闲着无事,便编几件蓑衣,不值什么钱,那些草都是田沟子里长出来的。”
芙蓉谢过,穿着蓑衣往喻府奔去。
看来这一趟来的不是时候,天公都不做美。
因蓑衣是按着艄公的身形做的,芙蓉披着很宽大,走路的时候,蓑衣前后摇摆,有点像一只着了凉的小鸭子,在雨里走路不稳,左摇右晃,因要提着菜篮子,一只胳膊还得伸出来。
无边的雨幕笼罩着怀海县城,往日熙熙攘攘做买卖的小贩,那些炸油条的,烙烧饼的,捏糖人的,玩杂耍的,纷纷收了摊子,扛着或推着各自吃饭的家伙跑走了。沿路的一些商铺,因怕雨水潲进屋子里,也纷纷取下支窗户的木棍,一面将窗户放下来,一面关着铺门,“嘎吱嘎吱”的关门声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城里的人好像突然都蒸发了,这几条热闹的街,好像一下子全睡着了。
怀海县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诺大的县城,好像只有芙蓉一个人的脚步声,夹杂着无边的雨幕,孤单而清脆,芙蓉往前走一步,便会溅起一点水花,水花贴在芙蓉的脚上,凉凉的,像小鱼在舔。
有时候下雨也很舒服。如果不是衣裳会湿的话。
再穿过两条街,往前走不远,便是喻府了。
芙蓉裙子里面的夹裤已湿透,裙角一直在滴着水,这会儿也顾不得拧,倒是头上,因没有雨具,被雨水冲了个透,她本来梳着一个追仙髻,虽简单,但精致,且发间还插着一朵新鲜的小月季,一支青木簪子,这会儿新鲜的月季早被雨水打的七零八落,那支青木簪子,芙蓉摸了摸,把头发全摸遍了,也没有寻着,看来是丢了。
芙蓉一直是个容易丢东西的孩子。
养葫芦养到现在也没把他给弄丢了,真算是奇迹。
芙蓉上身披着蓑衣,菜篮子却什么也没有盖,荠菜绿的如田里疯长的青苗,菜篮子在络绎不绝的滴着雨水。
芙蓉第一次对喻府有了炙热的盼望,若到了喻府,至少可以躲躲雨。
远远的看到一个人迎了上来,走到两三步远的时候才看清楚,原来是喻只初。
雨水太大,噼里啪啦,连说话的声音都显的无力。
喻只初刚张嘴,便灌了一口雨水进肚里:“你…….果真来了。”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