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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是迷楼莫当真

朱燕站住脚步,看看林素音,笑道:"师傅,您说什么?"

林素音叹道:"莫再装了,你刚才已将祝融高和藏经秀先行演给他看过了,是吧?"

"为什么?"

朱燕默然片刻,忽道:"师傅,您该明白吧?"

林素音怒道:"我又何尝不想成全玲儿?但你以为你是在帮他们?以他现在之力,绝对不是师妹的对手,更不要说挑战掌门师姐,你…"

朱燕咬了咬嘴唇,道:"师傅,这些我都知道。"

"可要不让他过去,不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我一直觉得齐师姐很冤,我根本不相信真会有男人敢独闯玉女宫,可刚才我和红妹守在山道上时,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很吃惊,然后…"

"我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也绝对不是您的对手,所以,我想帮帮他,让他走远一点。"

"以前不也没有男人做过这种事吗?现在也有了,那么,也许,结果不会象您想的这样吧?"

林素音摇了摇头,神色极是黯然,整个人竟似突然老了十几岁一般。

"你不明白。"

"他并不是第一个,以前也有男人这样做过。那时,我也曾象你现在这样,帮过他。"

"直到今天,我仍在后悔,后悔那时帮他进了那扇门。"

朱燕一惊,正想开口,林素音的眼睛忽然睁开,盯住了她。

"你不要问,我什么也不会再对你说了,你也进去吧。"

"这是你做下的事,你该负责到底,我只盼,到了最后,你不要后悔。"

林素音闭上眼睛,再不言语,朱燕站了一会,摇了摇头,也走了进去。

刚才林素音片语只言中透出的往事,令朱燕极是震惊,而她闭上眼睛,要她走时,那种疲惫,失望的神情,也是她从来没有在师傅身上发现的东西。

玉女宫…还有这么多不为知的东西吗?

有趣啊!

真要感谢你啊,齐师姐,打乱了这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了这么多有趣的事情。

做为回报,让我也来帮帮你吧!

快步穿过几重房屋,还没看见人,一清那冷冷的声音就已传来。

"小子,你倒也有种,竟还敢来?"

朱燕闻声一惊,急急奔入。

这是一重极为高大宽阔的堂房,地下密密的铺着厚大的青砖,一清站在一幅巨大的中堂之前,花平背对朱燕,一言不发,拱手而立。

房里很是阴暗,朱燕看不清楚一清的脸色,却能感到丝丝杀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将这里变的更为阴冷。

天,从没见过师叔这个样子,这一下,恐怕他要不妙了…

看到朱燕,一清冷冷一笑,"燕儿,你来的正好,象他样的三脚猫功夫,竟也能从大师姐手下过关,不问可知,必是又利用师姐心软之机,用了什么鬼域手段,是么?"

这话却极难回答,朱燕既不愿损了林素音威风,又不能正面应承,只有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一清也不理她,对着花平,森然道:"小子,废话也不用多说,上次有岳老头强行出头,让你多活了几日,但你竟不知自爱,还敢上玉女宫来。那是你自取死路,须怪不得我,你也不用想什么招数之限了,若想活着过去,除非先胜了我!"

竟就不等花平开口,一剑挥出,直劈向他左肩。

花平此刻却也已不是当日洞庭阿蒙,身形微侧,左手虚驾,避开了这一剑,右手空托,拳意含而不露,虽是全然守势,却隐有反击之意。

一清"咦"了一声,冷笑道:"你倒也没闲着啊,把岳老头的底都掏出来了吗?就看你还能撑几招!"剑法一发紧了。

花平不慌不忙,从容应对,虽是落尽下风,但守的极是严密,一清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心下暗暗发怒:"这斯当日并未用过这一路拳法,想是岳老儿这些天来所传,大是可恶!"

花平心中却尽是对岳龙的感激之情。原来他此刻所用的这一路拳法,确不见于齐飞玲所赠的那本岳家拳法,乃是岳家内谱所记绝学,正是岳龙这月来所传。他又与花平一起细细推敲,特意想了许多法门,全是防守所用,那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之意。如今一用,果然大是有效。他虽与一清相去仍远,但一清片刻之间,却也胜他不得。

朱燕在旁,见花平拳法中规中矩,极是厚实,偏又暗藏锋芒,竟如高堤束水,又若泥炭压火,就似一匹被强行勒住的野马,予人一种"若得如意,必至千里"之感,每一拳挥出,都似在努力压制自己,不要发力一般。她越看越奇,心道:"这是什么拳?这般打法,要是一不小心,吃他一下,那还了得?"

她却不知,这般打法,正是合着当日岳飞之意。

这一路拳法计二十二招,取自岳飞"满江红"遗意:岳飞昔登黄鹤楼,感于江山如此,却受制奸臣,不能得遂壮志,直捣黄龙,作下这首"满江红",乃是: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而今铁骑满郊,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岳武穆精忠报国,虽知事几不可为,却从未生过二心,发于词中,虽盼能再无擎肘,除金虏,迎二帝,却仍极是恭顺,并无半点不从之意。这一路拳法也正是如此,先行将自己置于从位,尽量压制杀意攻势,但唯其如此,若是一有机会,尽情宣泄,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清出手极快,无移时间,已使了数十剑,花平咬紧牙关,一一接过。一清心中不觉焦燥起来,"朱燕这小妮子就在边上,若竟叫他在我手下走过百招,颜面何存?也罢,也罢,只有如此了。"

一清本来毕竟爱惜羽毛,不愿落个以大欺小之名,又自恃剑法精妙,未以内力强拼,但眼见如此,不得以之下,玄功暗转,将玉女心经运至剑上,出剑仍是快捷无伦,但剑上之力却渐渐大了起来。

方才招式比拼,花平虽落尽下风,也还能支撑得住。此刻真力比拼,却来不得假,他只觉剑风越来越强,连呼吸也有些困难,手上出招更是越发艰难,重重受制,每一拳挥出,都似是要抽尽全身力气一般辛苦。

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的,怎么办?

以自己的拳法,现在已是超限发挥了,要想制胜,只有用忘情诀,可是…

不管怎样,试一试吧!

花平左身虚晃,似要进身抢攻,但一动之间,右腰间已有破绽,一清是何等人物?呼的一声,一剑已刺了过来。

花平身形猛转,间不容发,避开了这一剑,"嚓"的一声,腰间衣服已被刺破。但此时一清剑势已然用尽,去到外门,花平却已欺到她身前之处。

一清却也不忙,右手长剑圈回,削向花平腰间,左手立掌如刀,一掌劈下,以她数十年功力,这一掌若是砍实,那和被她砍上一剑,也真差不了多少。

但花平此时心中早有定数,呼呼呼连发四拳,正是"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四式,这四招一句一叹,字字问天,本就郁满了滔滔怒气,此刻被他连环使出,的是痛快淋漓,强如一清,也竟不敢正面应接。

而只要将她逼开片刻,对花平来说,就已够了…

不进反退,将全身劲力都运到双臂之上,当一清的剑卷土重来时,花平再不退让,迎着剑锋,逆击而上!

朱燕大惊失色,几乎尖叫出声。一清也是大惑不解,但手上的剑,却并未因此有一丝颤动。

当剑锋几乎及身的时候,花平的手上,隐隐泛出了一丝红光,一清见之一惊,只是,花平已不会再给她变招的机会了。

双掌猛然对击,而当他分开双手的时候,夺目的红光,就自掌心绽现开来。

十二成功力,忘情火烈!

这一下大出一清意料之外,完全不及防备,轰的一声,全身都为这骤然张大的火团吞入。

只听"啊"的一声,朱燕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尖叫了出来。

跟着就听到"碰"的一声大响,却是花平倒飞出去,撞在墙上的声音。

朱燕大吃一惊,委实想不通怎会有这样的变化。就见那火团四散溃去,一清满面冷笑,站在那里,一身杏黄道袍上,竟连一个黑点也无。

花平挣扎着站起,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心下大恨。

如果,如果能再有一个月,有一个月就够了呀!

忘情诀极是博大精深,花平修练至今,能有小成者,不过六七诀而已,多为守重于攻,而以攻为主,足可一击破敌者,在目前来说,唯有火烈可用,只是,以他现在修为,不过能燃出几点小小火花,吓人多过伤人,实是没什么用。他刚才那一下,已是平生功力所聚,却还是攻不破一清的护身真气。

但刚才花平先后两次在胜负一线间以火烈诀来尝试逆转战局,却在突然间把握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东西。此时,他相信,只要能再有一月,让自己觅地苦修,一定可以将火烈诀发挥出足以克敌制胜的威力。

不过,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只怕,是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呢…

惊魂方定,一清在为花平的潜力和斗志吃惊的时候,也下定了决心。

好险,不能再给他机会了,必须速战速决!

剑法一变,不再是赖以成名的散花剑法,一清所用的,已是玉女宫镇宫之宝,玉女十九剑。

花平虽曾与这套剑法数度大战,但玉女十九剑能流传百年而不坠于江湖,实有其过人之处,此刻在一清手中使出,与白丹等人用来,真不知高出多少,只三两招间,花平便已数度遇险。

"师叔!"一声急呼,却是朱燕的声音。其时一清正一剑刺向花平胸前,闻声一惊,长剑一震,在花平肩上犁出了一条血沟,跟着一掌推出,将花平打出丈余,偏头看向朱燕,却见她仍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朱燕笑道:"师叔,您把他打成这样,已是大扬了我宫的威风,想他是什么东西,怎配污了您的手。依弟子之见,不如就这样将他逐下山去,一来可以显我宫慈悲之风,二来也是借他扬我宫之名,您看可好?"

一清沉吟片刻,冷笑道:"小妮子也动了春心吗?看来他刚才能过的大师姐那一关,只怕也有你的功劳吧?"这一句却说的甚重,朱燕顿时满面飞红,却仍是笑道:"师叔真会说笑。"

一清也觉说得太重,心道:"想燕儿与他素不相识,平白无故的,怎会给他说什么好话?瞧这样子,这些话当是大师姐的意思,既如此,也不好太驳了她的面子。"又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即如此,便放了他吧。"

转头向花平道:"小子,你听见没有,趁现在有人为你求情,快给我滚下山去!莫让我再看到你!"

花平却是全无回答,只是呆站在那里,这一下不但一清心下大怒,便是朱燕也是心下暗怒,心道:"他是个傻子么?这时还不知趁机逃生?"

但她们却实是冤枉了花平,他并非有意无礼,而是全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他刚才两腿半屈,左手屈于胸前以护心口要害,而当一清将他打飞时,右手受震,斜指而起,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体内真力有了一丝极为古怪的脉动。

在山下模仿罗汉像时,花平已有了这种感觉,但那时一来完全搞不明白,二来急于上山,他并未深究,可现在,他却有了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这…这是火烈啊!刚才将全部功力运到手上,迫出火团的时候,体内的真气,正是这样流动的啊!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火神爷爷,祝融…难道说,当时的庙主,正是火功的大行家?

不及细想,花平双肩沉下,摆出架势。

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一清怒极反笑,对朱燕道:"燕儿,你来说说,该怎样处置才好?"

朱燕轻叹一声,双肩无力的垂下,道:"燕儿无知,那有资格说话,当由师叔做主才是。"

齐师姐,对不起了,可是,遇上这种笨蛋,我也没法子了…

花平方才实是伤的不轻,口角已有血丝泌出,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未,只是硬撑着不肯倒下而已。

刷的一声,一清将长剑收起,冷笑道:"你既这样想死,我就成全了你!"

花平咬牙不语,硬生生将一口血咽回肚中,看着一清一步步走近,勉力调动起全身残余的一点功力,来试着将火烈运聚。

当真气凝起的时候,他不是将之化火逼出,而是引导着它,沿着刚才的走法,在体内缓缓流动。

一点,一点,渐渐增强的真气,无比熟悉的感觉,令他对自己有了信心,而在这时,一清也已走到他面前,右手提起,带着一丝讽嘲,冷笑道:"若能接了这掌还不死,就算你过了我这关吧。"

一清一掌推出的时候,花平虎吼一声,右手一拳擂出。

朱燕似是不忍再看,偏过头去,掩上了脸。

拳掌相遇,却没有任何异样,甚至连最微小的火花也未燃出一星半点,,一清冷笑道:"没招数了?"掌上加劲,决意将他立时震死当场。

花平所有的力量都已随这一拳挥出,此刻就连站着也成问题,那还能与一清相抗?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内力自手上猛冲进来,全无反抗之能。

"哇!"的一声,花平一口血喷出,身子跟着倒飞出去。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洒在地上,将青砖染得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一清神色冷然,站在那里,全然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花平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前胸淋淋漓漓,鲜红一片。

朱燕心道:"事已至此,那也没法子了,但总不能将他尸体这样扔着。"向一清笑道:"恭喜师叔大展神威,这斯不知高低,当有此报,只他躺在这里委实难看,不如让弟子略效绵薄吧。"

见一清面色仍是木无表情,朱燕走向门口,待要喊几个人来,走过花平身边时,余光扫下,忽地大吃一惊,蹲下身来。

"师叔,他,他还未死!"

象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随着她的话音,花平的胸口开始缓缓的动着,到了此刻,谁也看到出他还未死了。

只为着这意外震惊了短短片刻,朱燕就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

"若能接了这掌还不死,就算你过了我这关吧。"

那么…

可是,就凭他,是怎么接下刚才那一掌的,难道说,一清师叔竟也动了留情之心?

好象很不可能,但不管怎样,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那么,就无须再多作追究了吧?

直起身来,看向一清,却没有说话。

一清冷冷的哼了一声,丢出一个小药瓶,道:"喂他把药吃了,带他去见师姐吧。"语声仍是冷冷的,全然不为所动。

只是,要是苏元或肖兵在场的话,就一定能够发现,一清的右手,从刚才起,就一直藏在袖中,没有动过,而且,好象,还在微微的颤动着…

耳听朱燕扶着花平远去,一清的面色,终于不再是那冷冷的冰色,当容颜崩散开来时,沉思,痛苦,疑惑等诸多情感,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

摊开右手,手心赫然有着一个极是细小的黑点,若不用心,几乎看不出来。

方才一清与花平拳掌一接,就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未,本想将他一举震杀,不料真力方催,花平的拳上却送出了一道炽烈霸道,如火若焰的真气,逆袭而上。自己在全无防备之下,掌上真力九成为其摧散,虽仍是将花平打飞,却已不能制其死地。

行走江湖多年,这样的功夫,一清并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濒死绝境之下,花平竟能突然用出这上官家的不传之秘,乾阳手!

从一开始,已方就一直弄不清花平的武功来历,看他在这生死关头才肯用出乾阳手,莫非他竟与上官家有什么关系?

但上官家将这乾阳手视如珍宝,寻常子弟根本不得一窥,能得修习者,若非嫡系子弟,便曾立有大功,他又恁什么能学到?

一直以来,一清都只当花平是一个寻常江湖子弟,虽和苏元扯上了关系,但终不是玄天宫的人,可若他背后竟有上官世家在撑腰的话,就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但是,有怎样的背景也好,在一清的心中,此刻的花平,已和死人无异了。

她相信,林怀素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玉女宫的名声,更关系到玉女宫的未来。

师姐,你竟然这么重视飞玲啊…

林素音一人盘坐在花园中,一言不发,整个人就似己与花园融为一体。

天色渐黑,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林素音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之色,缓声道:"是燕儿么?什么事,这么高兴?"

朱燕笑道:"师父,他过关了!"

林素音惊道:"你说什么?!"

朱燕笑道:"他真的过关了!"

林素音清修数十年,一颗心早练得古井无波,但这个消息委实太过惊人,使她也一时间失去了平静,惊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他怎可能是宫主和师妹的对手?"

朱燕将花平与一清交手经过细细说了之后,林素音沉吟道:"这倒有些奇怪,难道师妹突然间动了不忍之心?但按你所说,花公子已是半个死人,又怎能过得了宫主这一关?

朱燕笑道:"这才是最精彩的呢,宫主看到我们后,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问清了前面经过后,就吩咐把他带下去,好生看护,还说'既如此,就让你见见她吧。'你说,师父,宫主是不是也心软了?"

林素音大惑不解,沉思了一会,脸上忽地闪过了一袭惊恐之色,但一闪即收,她又是垂首而坐,并未让朱燕看到。

"燕儿,宫主是不是说,待他养好身子,就带他去见飞玲?"

朱燕笑道:"是啊。"

林素音再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朱燕知机退下,听到她足音远去,林素音才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师妹,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用意吗?

飞玲,师妹实在是重视你啊…

一个人走在外面的朱燕,脸上的笑容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刚才林素音一闪而过的惊恐,她看在眼里,却藏在心里,林素音既不肯说,她也不必急着去问。

师父,师叔,还有宫主,每个人都好象知道什么,却又都不肯说。

生于兹,长于兹,本以为玉女宫是一个简单而透明的地方,可从最近这些事情来看,比自己的想象,真不知要复杂出多少倍呢。

就只为了一个齐飞玲,竟然会掀起这么大的浪头来…

齐师姐,为何,你总是这么受重视呢!

喜怒哀乐悲苦愁。

斗大的七个字,都刻在约一人高的地方,这石洞并不甚大,也只几丈见方,这七个字一刻,已将周围石壁都占的满满的,只在"苦"字下面留有一扇小门。

齐飞玲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双目紧闭。腿上横着一柄长剑。

每个玉女宫的弟子都知道,思过洞中的七个大字,乃是第一代宫主丁香兰亲手所刻,正是要犯过弟子能斩七情,绝六俗,静心清修。这些年来,齐飞玲已隐为这一代弟子之首,被目为下代玉女宫主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对这些事情,自然加倍的清楚。

只是,很多事情,知道了和做得了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此刻的齐飞玲,正是这句话的最好写照。

第一百次睁开眼睛,又第一百次紧紧的闭上,从小就被玉女宫的诸多清规戒律抚养长大的齐飞玲,一直被玉女宫主夸奖为"心若冰清"的齐飞玲,从来都没有这么焦躁不安过。

洞中不见天光,不知昼夜,但屈指算来,送饭的弟子已来了四十余次,也就是说,自己在这洞中,已呆了十几天了。

齐飞玲性情本极恬静,自幼就常随林怀素枯坐终日,对她来说,一人在洞中坐上十天八天,这实在不能算是多么了不起的处罚。只是,现在的齐飞玲,已不是往日的齐飞玲了。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猛然站起,想要再舞一会剑,排一排心中的郁闷,只是,她才刚刚站起,就有一个声音在石洞中响起。

"玲儿,你忍不住了?"

"师傅,是您?"齐飞玲回过头来,惊得目瞪口呆。

站在她后面的人,赫然正是玉女宫主—林怀素。

"徒儿不知师傅驾到,有…"还未说完,已被林怀素止住。

"我已来了近一个时辰,看你始终不动,还道你终于悟透了这七字真义,只是,你终于还是没能沉得住气。"

齐飞玲不知如何作答,垂下头去。

"他来了。"

齐飞玲猛然抬起头来,惊道:"师傅,他真的来了?!"

林怀素轻叹一声,道:"玲儿,玉女宫众多弟子,我一向最喜欢你,下一任玉女宫主的位子,大家都知道,是为你留的。"

齐飞玲低声道:"弟子愚鲁,蒙师傅错爱。"

林怀素道:"我没错,无论武功,人品,你都可说是个中翘楚,而天生一颗冰心,正合传我衣钵。"

"这次的事,我是故意引他来的,你想也明白了。"

齐飞玲犹豫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抗声道:"师傅,就弟子所知,当日之事,确是过在我宫,他又已承诺绝不说于他人,您又,您又何苦非要…"便再说不下去。

齐飞玲本是孤儿,从小由林怀素抚养长大,视之如母,敬若天神,这"杀人灭口"四个字,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

林怀素摇摇头,苦笑道:"痴儿,痴儿,还不悟吗?那小子的死活,为师早已不放在心上,为师千辛万苦,只是为你罢了。"

这句话大出齐飞玲意料之外,全然不明就里,看向林怀素。

林怀素却不再说话,背负双手,在洞中缓缓转了几圈,齐飞玲满腹狐疑,偏又不知如何开口,强行抑住心神,默不作声,只一双眼睛紧跟着林怀素,转来转去。

林怀素在"苦"字前停下脚步,伸出手去,在笔画上轻轻抚摸,眼光闪烁,极是迷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

齐飞玲不敢惊扰,垂手静待在一侧。

过了许久,林怀素方道:"玲儿。"声音极低。

齐飞玲恭声道:"弟子在。"

林怀素叹道:"你坐下,听我说……"

过了许久,林怀素方从思过洞中出来,走了几步后,缓声道:"燕儿,出来吧。"

朱燕从一块大石后转出,笑道:"宫主好耳力,燕儿弄斧了。"

林怀素转过身来,盯住朱燕,一字字道:"你都听到了?"

朱燕笑道:"听到了。"

林怀素盯了她一会,见朱燕仍是满面笑容,全不在乎的样子,心中忽地一动,道:"你既听到,可能明白?"

朱燕笑道:"燕儿愚鲁,没听明白。"

林怀素道:"不,你明白了。"

朱燕沉默下来,但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

林怀素道:"你天资聪颖,不下于玲儿,纵不能全懂,却不会不懂。"

朱燕仍不开口,林怀素却也不以为意,道:"你方到洞外,我就己知道,不点明白,是因为我也正想要你为我传个话。"

"这次的事情,师姐对我似多有误会,但事情未成之前,我也不便开口,你只消将刚才听到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于师姐知道就好。"

"你既已明白,便可自行修练,但此路难行,就连师姐也助不了你,你自己定夺吧。"

林怀素去了许久,朱燕的脸色仍是未变,挂着淡淡的笑意。又过了一会,笑容方才弛去,嘴角软了下来。

本来只是好奇,又仗着一向得宠,便壮着胆子在边上偷听,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啊……

林素音听朱燕说完后,默然良久,就似睡着了一般,朱燕也不说话,静静的坐在一旁。

相伴多年,她早已摸熟了林素音的性子,若不在心里先将前前后后都想个明白,她是不会开口的。

"果然是这样……"

似是叹息,又似是疑问,林素音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要将玉女宫武功练至顶峰,这确是必经之路,但玉女宫建宫近百年来,能在这条路上有所成者,不过一掌之数,我和你师叔就都早早知难而退了。"

"历来成功者中,只一个未届而立的,宫主她对飞玲的期望,实在是太高了…"

"宫主竟能允你修习,那实是你的机缘到了,但我于之全然摸不着头绪,帮不了你,你自己试吧。切记,此路难行,你浅尝即可。若不得其门而入,千万不要勉强,至于其它人…天资不足者知也无益,又未得宫主许可,你就不要多言了。"

朱燕点点头,道:"弟子受教了。"

又道:"师傅,无事的话,弟子告退了。"

林素音摆摆手,道:"你去吧。"

朱燕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林素音看着她的背影,满眼都是担忧之色。

燕儿,你虽聪明,但有很多事情,是一定要由时间来教,你才会明白的…

不同于朱燕,深知玉女宫往事的林素音,并不认为这对齐飞玲或朱燕是一件好事,但面对朱燕那自信而欢快的笑容,她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反对的理由。

很多宿老都认为,林怀素是丁香兰以降的玉女宫第一高手。林素音明白,如果没有向这条路上修习,她绝对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可是,一想起她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

嘴角抽搐了一下,林素音掩住了心口。虽然已过了很多年,但只要一想到那时的事,她的心,总是会这般无法控制的绞痛起来。

师妹啊…

还记得那些事的,就只剩下我和你了,当年的滋味,你不可能忘的掉,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逼着玲儿走过去呢?

面对黑夜,朱燕放肆的张大了双臂,将急劲的山风尽情的吸入体内。

如果,三天后的一切都能如宫主所料的话,那就会有一个很平静的收场,可是,齐师姐,你真能这么配合吗?

三日后。

思过洞。

心下忐忑不安,花平跟在林怀素身后,走向洞口。朱燕跟在后面,许是在宫主前不敢放肆吧,她今天一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花平一眼。

将到思过洞口,林怀素停下脚步,花平心事重重,只是跟在她后面起脚迈步,全未留意,这一下差点撞在她身上,急急收步,险些将自己绊倒。朱燕"哧"的一声,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林怀素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冷冷的道:"花公子,老身说过的话,你都记的吧?"

花平恭声道:"晚辈记得。"

花平说话时,向林怀素躬身行礼,因此,他没有看见,林怀素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得意与狠毒。

原来花平伤势将好时,林怀素前来探病,就昔日之事自承不是,又道诸事由齐天玲自专,自己决不干涉,但齐天玲正在闭关,花平又身体未愈,是以让他先住几天,等到伤势大好时,再一起来看齐天玲。

林怀素朗声道:"玲儿,出来吧。"

一声答应,齐飞玲推开小门,走了出来。

许是在洞中枯坐十几日的缘故,齐飞玲看上去竟还白了些,只面色却有些憔悴。

花平闯山夺关时勇不可当,无所畏惧,纵然在与一清对阵,生死一线的境地下,也未曾怕过,但此时,他的勇气,却似全都飞到了九宵云外,只觉的不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了好一会,终于道:"齐姑娘,你…你…还好么?"

齐飞玲浅浅一笑,道:"飞玲一切都好,有劳花公子费心了。"

花平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此刻已又不知如何开口,哑在那里。

林怀素心下冷笑,道:"玲儿,花公子乃是专程为你而来,只为见你一面,连闯五关,硬生生从你大师伯和三师叔手下冲了过来,你难道一句话也没有吗?"

齐飞玲默然不语,花平不知说什么好,林怀素压根不想开口,场中一时冷清下来,朱燕不由得暗暗担忧,听过三天前那对话的她,自然知道,此刻的齐飞玲,看似平静,心底却正是天人交战之际。

当时…

"玲儿,你面壁多日,与这七字朝夕相对,却仍未悟得这七字真义。"

"玲儿无知,请师傅指正。"

"你的剑,能断水吗?"

"玲儿不能。"

"能斩风吗?"

"玲儿…不能。"

藏身洞外,朱燕看不见林怀素做了什么,只听到很轻的挥剑之声,跟着就是齐飞玲的惊呼。

"师傅,这,您…"

"能断情方能断水,能斩欲方能斩风,你可明白?"

"玲儿愚鲁,不明师傅之意。"

"绝七情,除六欲,去尽情丝方称慧,以此慧剑,上可斩云空,下可分金石,玉女十九剑的招数只是其表,真正威力实出于此,当年香兰祖师倚之扬名江湖,扫荡群魔,手创玉女宫,我今传之与你,盼你好自为之。"

"谢师傅厚爱,只是,玲儿驽钝,修为又浅,恐怕…"

"玲儿,你也无需过谦,你天性聪颖,资质还在我之上,何况未尝一试,岂可先行言败?"

"至于功力,此道本重顿悟之心,功力深厚于否,并不重要,为师当年步上此道时,也只二十有八,但一夕成功后,武功即突飞猛进,远远胜出了你的几个师伯师叔,你只要能定下心来,三月之内,必有小成。"

"我现下将剑诀说于你听,你记住了…"

"…"

"…"

"怎样,明白了吗?"

"师傅。"

"怎样?"

"我…"

"你觉得你做不到?"

"玲儿只怕力难从心。"

"玲儿。"

"师傅?"

"这条路确实辛苦,但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想给别人做个附庸,相夫教子;还是想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做一个玉女宫主,立身江湖?"

"男人是靠不住的,你年老色衰之日,就是别人变心之时,嘴里说着"大丈夫三妻四妾",将新人仰娶进门,到那时,谁还记得你这哀哭旧人?"

"你莫相信男人,他们全都靠不住,无论嘴上说的多好听,只要看到一个更美的小妖精,就会变心。"

"……"

"一时想不通也不为奇,你好好想想,我明日再来。"

始终无人说话,朱燕的心,也吊得越来越高,她本料齐飞玲必不会这般相与,可现在看来…

断情绝欲,以成慧剑,这么说来,齐师姐该开口回绝他了?

似是也觉得这气氛太过沉闷,齐飞玲轻咳一声,道:"花公子。"

花平一颗心正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猛听得她开口,当真是如奉纶音,急道:"我在。"脚下不自由主,竟向前抢出半步,方觉得自己失态,急又退回原地,脸上已涨得通红。

朱燕看得心中大摇其头,心道:"他武功很好,人也不错,只是委实太笨了些。"

齐飞玲道:"有劳花公子为飞玲之事这般费心,飞玲谢过了。"说着已是一礼行了下去。

花平急忙回礼,道:"这个,这个,也没什么,本是因我而起,也是该的。"

齐飞玲神色忽地冷了下来,道:"不然,飞玲正是要将此事说个明白。"

花平终于觉出她语气不对,面色也是微变,满怀疑惑,看向齐飞玲。

齐飞玲道:"花公子如此关心飞玲,飞玲很是感激,但飞玲不过蒲柳之姿,更早立誓清修,欲终老于玉女宫,江湖人言可畏,还望花公子玉成飞玲心愿。"

花平全未想到齐飞玲竟是这等说法,一时间就好似当头吃了一记闷棍,强撑着想要答话,口中却是呜呜噜噜,就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朱燕神色也有些黯然,心道:"齐师姐竟真能狠得下心来,还是师傅看的对。"看向花平,心道:"只你有些可怜,但能拣回一条命下山,也算是你的运气了,还不快走,等在这里干什么,还嫌人丢的不够么?"

齐飞玲又道:"本来花公子远来是客,但我宫一向并无男子,多有不便,幸好此刻天时尚早,花公子不如请便吧。"

花平此刻已回过神来,虽仍是懵懵通通,如在梦中,口齿却已灵便,嘶声道:"齐姑娘言重了,花某向来便不识得齐姑娘,那里谈得上什么人言可畏。"声音低沉,竟有些嘶哑。

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黄包,道:"此物本是齐姑娘所赠,实有大用于花某,花某感激不尽,但既非花某之物,总不能长据为已,今日正当完壁归赵了。"

齐飞玲却不去接,道:"不过是一本寻常拳谱而已,花公子何必如此客气,飞玲既已赠于公子,岂有再行索回之理?"

花平默然不语,心道:"你既都这般对我说话了,我若再留着你的东西,花某还算七尺男儿么?"

将小包放在地上,花平直起腰来,盯着齐飞玲,道:"这本是齐姑娘之物,花某这般携于身边,多有不便,江湖人言可畏,这东西还是还给齐姑娘的好。"

他在"人言可畏"四字上咬得甚重,齐飞玲脸上一红,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

花平也不再看她,转向林怀素,拱手道:"花某这些日子来多有无礼之处,多谢宫主海量,不与在下计较,在下这里给宫主赔个不是。"竟拜了下去。

林怀素将他搀起,笑道:"花公子客气了,些些小事,那里说得上得罪二字。"

花平又道:"花某叨扰已久,也该走了,此地山深林密,还请宫主指点一条道路下山。"

林怀素笑道:"花公子何必这般着急,不如先进去用一怀清茶,歇息一会再说。"

只花平此刻便在玉女宫多呆半刻,也觉如芒刺在身,那里肯呆?林怀素再客气得几句,终于笑道:"既如此,也就不勉强花公子了,由此向东,有一条小路,可至山下。"

花平抱起拳,团团行了一诺,再不多言,昂然而去。

花平客气之时,齐飞玲的眼一直盯在他身上,面色却是越来越白。他离去时,齐飞玲竟也似软了一般,一眼看去,已是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

林怀素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之色,旋又化去,道:"燕儿,你扶你师姐进去歇息,我回去了。"转身离去。

朱燕将齐飞玲扶入洞中,本想出言相劝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只觉气氛越来越是尴尬,便起身告辞,齐飞玲此刻只想一人独处,也未留她。

朱燕出来,一眼看见那个小黄包,拾起来,想了想,转身进洞,将那小黄包放下,也没说话,便又退了出来。

齐飞玲此刻,却也有些神不守舍,见她放了个东西下来,也不想是何物,随手拿起,拆了开来。

包袱拆开,触目所见,自然正是那本,齐飞玲双手一颤,将它丢到了地上,呆了一会,方又弯腰拾了起来。

只见那书面上沾了几点黑色污渍,齐飞玲下意识的用手去刮,但刚一触到,竟如遭火噬,急急-抽了回来。

那污渍是人血,而且,齐飞玲很清楚的知道,这血是怎么来的。

洞庭,君山,同样的热血,也曾沾在齐飞玲的剑上。

一念及此,齐飞玲再也无法自抑,相识,相斗,遭擒,叙旧,暗助,赠书,死斗,种种往事,无法自制的冲入脑中,乱成一团。

齐飞玲与林怀素谈过后,苦思竟夜,终于下定决心,摈弃爱念,专修慧剑,但情之一字,最是弄人,岂容她说放就放?刚才强自忍住,未有失态,此刻独处静室,又受这拳谱一勾,再也按捺不住,泪珠儿扑扑索索,滚了下来。

"扑"的一声,那拳谱掉到地上,中间夹的一张纸飘了出来。

齐飞玲将那纸拣起,却原来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作者按:中国最早有可靠记载的纸质货币出现,是在北宋,当时只是在四川的少量地区流通,名叫”交子”,主要是为了规避川路的风险,也是为了减少运输的成本。暮雨的故事发生在南宋的中早期,按说还不应该有交子的大规模应用,更不会有银票这个名字,但既然银票已和火折子,金创药等一样,成了武侠小说的标准配置,让花平提前几百年用上一下,似乎也可原谅吧,笑)

书中暗表,这银票本是岳龙赠于花平,但花平生性节俭,路上只用了些细碎银子,这张整票并未动用。身上诸物中,他最为重视的便是这本拳谱,是以将之夹在其中。方才心情一时震荡,激愤之下,将拳谱掷还,却浑忘了里面还夹着一张银票。

齐飞玲心道:"以他的性子,就是想起来这银票丢了,也决然不会回来讨要。但这数目不小,他身上还有多少也是难说,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他因之有些不便,倒是我的不是了。"

正想出去追他,却又想到:"我方才那样对他,现在又去追他,若是师傅或是其它姐妹有什么误会,又何以自解?"

齐飞玲在洞中转了几圈,终于下定了决心,"只要我自己光明正大,无愧于心,旁人说甚么并不打紧,我既已决心斩尽情丝,岂有连见他一面都不敢的道理?"

她本想先行禀告林怀素,再做主张,但林怀素此刻却不在静室之内。齐飞玲怕再等一会,花平已然远去,这事又不方便教旁人转告,不得已之下,只有先有赶去,心道:"回来若师傅生气,最多再回思过洞住几日罢了。"

走得片刻,已看到有男子脚印,自知方向不错,全力奔驰,约一炷香光景,已是隐隐看见花平走在前面。

她刚才想的甚好,但此刻看看将要追上,心下却越发犹豫起来,心道:"我又何苦再见他?经方才之事后,他必是极为难过,我若现在见他,莫教他再想多了,却是我误他了。"打定主意,悄然追上,将那小包掷给他也就是了。

齐飞玲远较花平熟悉后山道路,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大弯,过了之后,便是一条大路,直通山下,她自林中间道过去,决意等他过来时,将小包掷给他后立时离去,决不与他说话。

她自林中穿过,看看将要出林,忽地看见一人立在路中,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

她所看见的,正是玉女宫主,林怀素。

只见林怀素背向这边,双手负于背后,头微微抬起,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怀素武功修为怎样,齐飞玲自然再清楚不过,她此刻距大路不过数丈,以林怀素的耳目,自己此刻若有点小动静,必然为她发现,当下隐在一颗大树之后,半口大气也不敢透。心里翻来覆去,只是一个疑问:"师傅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在这儿做什么?"

她心中影影绰绰,其实已想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敢往深里去想。

师傅,为什么?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脚步声响起,花平已转过了那个大弯,走了过来。

他一眼看见林怀素,也是吃了一惊,躬身道:"晚辈参见宫主。"

林怀素也不回头,冷然道:"你走得好慢,害我在此等了许久。"

花平惊道:"不知宫主在此等候,晚辈多有得罪,宫主在此相候晚辈,不知有何见教?"

林怀素转回身来,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来送你一程。"

花平一发吃惊,道:"宫主如此客气,晚辈愧不敢当,其实此路甚是明白,实在不劳宫主费心。"

林怀素笑道:"你也不用客气,因为,我不是来送你下山的。"

她仍在笑着,语音却渐渐冷却,"我来,是送你去鬼门关的,你是要自尽呢?还是要我动手?"

此语一出,齐飞玲心中大震,几乎就要奔了出去,但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出去,对花平有百害而无一利,五指紧紧挖入树中,强自抑住自己,心里已是乱成一团。

甚至不敢认真去想的事,竟然成真,齐飞玲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就连花平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

齐飞玲自知此刻必得全神贯注,咬紧牙关,左手在自己腿上狠命一掐,一阵剧痛之后,人却清楚了些。

花平的声音也已变得极是惊惶和愤怒,"晚辈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至有此报,宫主能否明示?"

林怀素叹道:"你其实什么都没错,你只错在太过出色,竟教玲儿看上了你。"

花平愣了愣,道:"晚辈不明宫主的意思。"

林怀素道:"便说与你也无妨,我宫剑法,最重清心寡念,尤其不能妄动男女之情。玲儿天资出众,足可托我衣钵,却不幸被你拖入这情天欲海,将来必定为你受尽苦难不说,更要误了她大好前程。其实以你年纪武功而言,确可称得是上英雄侠少,我也很是怜才,但没办法,为了玲儿,也为了玉女宫,我只有杀你。"

花平听入耳中,只觉哭笑不得,实未想到她竟只为了这般荒谬的理由就前来杀人,若不是见林怀素神情极是认真,几乎要疑心她是在说笑与已。

再想到齐飞玲方才所言,花平愈发觉得冤枉,心道:"难道她刚才没有听清?",道:"但齐姑娘方才所言,宫主也有听见,在齐姑娘心中,我只形同路人,我之生死,又有何碍于齐姑娘的清修?"

林怀素冷笑道:"飞玲这孩子是怎样的人,我难道还不知道?她此刻虽将你拒之千里,但自此之后,心中却是只会有你一个,再容不下别人。"

"你如就此销声匿迹,那倒是再好不过,飞玲只要听不到你的消息,自会为你永锁孤心,再不会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果能如此,剑法必可大成,玉女宫也定可立于江湖。"

"但你只要还活着,便是她的致命伤,只要能令她动情,便能破她的慧剑。"

花平怒道:"在下又岂会加害齐姑娘?!"语声激昂,齐飞玲身在林中,为之微微一震,却也有些开心。

林怀素冷道:"以飞玲的为人,只要她能听到你的消息,便足以破去她的慧心,若你能在此立誓,自此以后,远走高飞,永不现身江湖,绝不让飞玲听到你的半点消息,我今天便放了你,你,能做到吗?"

齐飞玲闻言又惊又喜,却见花平低下头去,默然不语,心下不由的暗自着急,"傻子,还在想什么?不赶快答应,师傅真的会杀了你的!"

林怀素见花平不语,又问了一遍,道:"你能做到吗?"

花平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坚决,道:"在下做不到。"

此言一出,齐飞玲又惊又急,目瞪口呆,林怀素却似是早料到有这个回答,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道:"愿闻其详。"

花平道:"实不相瞒,在下本已决心隐姓埋名,远避江湖,但宫主方才之言,却让在下改变了主意。"

"若齐姑娘自己想要花某走,在下决不会再厚颜出现在齐姑娘面前,但若齐姑娘当真如宫主所言,还对在下有意,在下无论如何,也会再闯玉女宫,向她问个明白。"

又道:"在下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志诚君子,更不是从未骗过人,但在此等事情上,在下却无论如何不能说谎。"

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齐飞玲又羞又怒,心道:"傻子,就骗一次又能怎样?这么想死吗?"但一颗心却甜丝丝的,又是激动,又是欢快,可当她一想到这些话的后果,心又不由得沉了下去。

可是,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今天也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死的……

林怀素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齐飞玲不敢妄动,花平不知林怀素心意,一时静了下来,只时时有几声鸟鸣,从林中传出。

果然…和他一模一样啊。

一样的英雄,一样的迂腐,一样的,让她们动了心…

明知必死也不肯在这种问题上说谎吗?

所以才能打动她们的心吧?

可是,唯其如此,我就更要杀掉你啊……

林怀素右手扬起,中指轻弹,"喀"的一声轻响,一根四尺来长的树枝落了下来,还未落到地上,就被她一手抄住,信手一捋,树皮已是脱得干干净净。她将前头折去,只剩下一根三尺来长,一指粗细的白木棍,握在手中。

花平双手提起,摆了个起手式,只听林怀素道:"我掌中之剑已尘封多年,不想再行染血,就用这木棍和你过几招好了。"

又道:"我生平最是个心意决绝的人,即说了要杀你,就绝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和你讲什么招数之限,你只管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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