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口干舌燥,心力憔悴。
一涉及到义利之辩,原本很温和,对刘辩很欣赏的杨彪顿时变了脸,不仅喝斥荀彧短视,忘了圣人训诲,而且对刘辩颇有微词。不过,他觉得刘辩年轻无知,学问浅薄,有这样的错误很正常,而荀彧身负王佐盛名,跟着刘辩胡闹则大不应该。他应该劝阻刘辩,而不是推波助澜。
“君子当固其根本,而不可舍本求末。举国上下而争利,就能富国强兵?一派胡言!高皇帝一统天下,孝惠帝、高后奉黄老无为之治,文景继其后,轻徭役,减赋税,天下因之富饶,的确是实情。可是黄老之道能帮助孝武皇帝驱逐匈奴,外拓四境吗?不能,这样的大业只有儒门才可以完成。”
杨彪怒不可遏,厉声咆哮着,手指头几乎戳到了荀彧的脸上,唾沫更是快能给荀彧洗澡了。
“民好利而畏难,如今天下大乱,是因为不富吗?不是,是因为不均。为什么富而不均,就是因为人人好利而忘义,贪得而不肯舍。读书人钻研经学,为的不是奉行圣人之道,而是求利,对他们来说,经学不过是一块敲开仕途之门的砖,一旦得逞就抛诸脑后。这才是儒门最大的问题,而不是重义轻利。”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历代先帝提倡德教,依然人心不古,世道沉沦。如果举国崇利。则国将不国,还谈什么太平盛世?”
“荀彧,我看你不是境界毁了。你是脑子坏了。”
荀彧无言以对。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那些刚刚想通的道理根本不对,脑子里一团浆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司徒府的。走在宽阔的大街上,他觉得有些冷,有些无助。他抬起头,看着远处只剩下半截的朱雀阙。一时有些出神。朱雀阙是儒门百年大局的局眼,却被袁绍兄弟一把火给烧了。说起来也真是劫数。
劫数这个词是荀彧从刘辩口中听到的,据说原来来自安息人支谦,是佛门用词。佛门说,五百年有一劫。和儒门五百年有圣人出有暗合之处。刘辩手上的一块佛骨舍利,据说和天竺的孔雀王有关,这个孔雀,会不会就是儒门所说的凤鸟?
儒门真会像刘辩猜的那样源自西夷吗?他说的另外两个人又是谁?
荀彧思如潮涌,一时恍惚出神。
……
钟繇拾级而上,匆匆登上了弹汗山。
他虽然不以武艺出名,但是身体很结实,一路走来,气定神闲。
刘辩看着钟繇。暗自叹了一声。这可是曹魏文武全能的长青树,贵极人臣,却能活到八十岁才寿终正寢。在这个年代可是难得,能和他相比的也只有贾诩那只老乌龟。
行礼完毕,刘辩问起了幽州的事情。
钟繇先报告了一下上谷太守的事。经查,审配、文丑等人是从上谷郡进入草原的,上谷太守公沙孚是北海人,心向袁绍。与审配的关系也非常亲近。袁氏起兵之后,他一直想响应袁绍。奈何被燕山阻隔,刘虞与公孙瓒又防范得当,他这才一直没找到机会。
“看来人在朝廷,心向袁氏的不少啊。”
钟繇笑笑:“陛下,身在袁营,心向朝廷的更多。”
“是吗?”
“是的。陛下可知道孔融?”
“知道,圣人后裔嘛。”刘辩笑了,他再无知,也不可能不知道孔融。到了这个时代,他也没少听到孔融的名字。不过,当世对孔融的看法是恃才傲物,是个标准的书生。但是他与普通书生不同的是,他不像那些人说一套做一套。他信奉儒门,就以忠孝为准则。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真诚,袁氏起兵,他守在北海,坚决不向袁氏低头。
孔融是圣人后裔,他不依附袁绍,实际上就是否定袁绍代表儒门的合理性。袁绍至今无法真正掌控山东,与此不无关系。所以刘辩对孔融的印象一直不错。
“孔融与陶谦联合,在太史慈、陈登等人的辅佐下,力保青徐不失,是有功的。臣听说,青徐豪杰听说陛下在弹汗山闭关修行,都翘首以盼,希望等陛下出关,他们好追随陛下平定天下,征战四方呢。”
“是么?”刘辩目光一闪,沉吟不语。钟繇是什么人?他跑到弹汗山来,可不是为了说几句奉承话。他说的是青徐豪杰,表达的却可能是他的心声。钟繇希望他再次御驾亲征,亲自解决山东的战事,而不是留给刘协?
荀彧和他联系过?
“朕一心修行,不愿意多动干戈。山东既然依附袁绍,朕就想看看儒门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也能取长补短,建万世太平。假以数年,陈留王长成,国家积蓄多了,再出兵山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陛下,臣以为不妥。”
“哦,为什么这么说?”
“山东依附袁绍是的不少,可是反对袁绍的也很多,像臣刚才所说的孔融,陶谦等人,以及青徐豪杰,他们可是盼着陛下出师,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陛下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陛下想给儒门一个机会,这是儒门的幸事,不过,袁绍怎么能代表儒门?袁氏四世三公,可是袁绍在经学上的造诣却不值一提,而且袁氏内部也不乏反对他的人。袁绍代表的只是一部分世家豪强,与儒门无关。”
刘辩眼珠转了转,有些心动。
“陛下疼爱幼弟,欲以天下委之,臣深表佩服。可是,教导陈留王又何必以山东为猎场?山东百姓是陛下的子民,不是陛下的猎物啊。再者,陈留王年幼,他怎么能独力承担这样的重任呢?臣为陛下计,不如陛下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平定山东后,天下一统,财赋充足,而陈留王也经历了磨炼,将来是不是让他统兵征讨,还可以商榷。天下之大,陛下还怕陈留王没有上阵的机会吗,又何必急在一时?”
刘辩微微颌首。他觉得钟繇说得有道理,自己以前想的有些偏颇了。虽然他不准备亲征山东是想安心修行,可是山东不平,他又怎么可能安心修行。
“卿言甚善,朕再思量思量。”
“唯,愿陛下以天下为念,早日出征,解山东于倒悬。”钟繇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此行的目的达到了。刘辩虽然说还要思量思量,但那不过是托词。“卿言甚善”,刘辩已经同意了,只不过等人再劝一下。这样的事,钟繇当仁不让。
他立刻给洛阳的亲友写信。
……
荀彧走进了长安城。
虽然没有大张施鼓的对长安城进行修缮,可是陈纪死之前已经做出了部署,相关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并没有因为陈纪突然死去而中断。眼前的长安城更加整洁,渐渐的露出了曾经天下雄城的气魄。
荀彧穿城而过,顺道瞻仰了罘罳阙,在阙下坐了一会儿,这才赶往昆明池。
他没有急着去见刘协,而是先求见长公主。
长公主刚刚产下了一个男孩,正闭门谢客,在家休养。听说是荀彧来了,她破例接见了荀彧。对荀彧的了解,她大多来自皇后唐瑛和贾诩。贾诩说荀彧是儒门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是刘协背后的老师,她当然要见一见。
见礼完毕,长公主问了一些荀彧的来意。当她听说是刘辩让他回来辅佐刘协时,她有些失落。
“荀彧,妾身有一句话,可能不太动听。”
“公主请说。”
“妾身的弟弟陈留王是一个资质上佳的好孩子,可是被你教得有些歪了。”
长公主沉下了脸,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不太中听。荀彧听得心里一阵不安。以长公主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对刘协肯定是非常不满意了。他没有吭声,静静的听着。
“儒家常说,忠臣出自孝子,人必能孝,而后能忠。如果心中没有仁爱,就算有雄才大略,也无法成就王道。陛下对陈留王的爱护,天下人有目共睹,可是陈留王对陛下的心思,恐怕就不是那么至诚了。妾身非常好奇,你身为儒门领袖,究竟是怎么教导陈留王的。”
荀彧出了一身冷汗,诚惶诚恐,却又无言以对。他正在思量如何回答,长公主又说道:“妾身本来想不明白,最近在家休养,却有些懂了。人常说当有赤子之心,为什么?是因为赤子不会作伪,不会想太多的事,也不会因为想要万人景仰而故意掩饰自己的想法,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你们则不然,一心想成就王道,却不看看条件成熟不成熟,有没有那个可能,只是一味的空谈。久而久之,你们不仅骗人,自己也信以为真。以这种办法教人,岂能教出真正的明君,怎么能实现真正的王道?”
荀彧尴尬不已,却又心头一震。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左右移离了,因为他一直没能真正明白刘辩对儒门的反感之处。相反,长公主置身事外,反而看懂了儒门的症结所在。
好高骛远,言高行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