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何这种关系没有继续维持下去呢?原因非常简单,皇权不是空中楼阁,必须建立在一定的政治与社会基础之上,换句话说,皇权必须在所在社会中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并给予经济与政治上的特权作为回报,一般来说是社会的有产阶层。而在西汉中前期之所以皇权与地方豪强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张有两个:1、当时还处于大一统帝国的早期,帝国本身的结构还不稳固,尤其是在广阔的关东地区,分布着大量的同姓诸侯国,中前期的西汉政权实际上是一个关中本位的政权,将关东的众多地方豪强当成潜在的分裂者而不是支持者看待的,汉代诸帝都曾经将大量关东的地方豪强强制迁徙到关中居住,以削弱潜在反抗者的力量。2、西汉帝国在面临着极其强大的敌人,为了保证帝国的生存,必须最大限度的压榨各地的经济资源,击败敌人,自然皇权就有与地方豪强争夺农民剩余产品的冲动;而在西汉以后,主要的敌人都已经被击败,扩张也抵达了当时技术条件下的极限,即使投入更多的经济资源,也无法继续扩张领土,反而会伤害帝国的稳固。还不如以让渡一部分经济资源为条件,换取地方豪强对帝国的支持。
“刘大人,刘大人?”看到刘成陷入了思绪,曲端叫了两声。对于刘成他始终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大胆妄为之处与其说像一个武将,还不如说像是一个外放的巡抚老爷,可问题是那些巡抚老爷无一不是自己是进士出身,有一堆同年和座师可以依仗,玩脱了最多罢官回家养几年望,总有再起的机会。武将就不同了。戚南塘戚少保何等人物?张居正一死,他立刻就被免官回家,病死家中。这么折腾能有个下场吗?
“哦哦。我方才想别的事情了。”刘成抱歉的笑了笑,问道:“那这个池乐川家里科名如何?”
听到刘成这般问。曲端不由得心中暗喜,像池乐川这种刺头他早就想收拾了,但他一个外来的县令,那厮又与衙门里的三班捕头、县里的黑白两道都有勾结,若是想对其动手,走漏了风声把自己的性命丢了也不稀奇。现在有了刘成这种快刀,不借来用用才是傻子呢。于是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刘大人,你该不会打算要对池乐川动手吧?”
“呵呵!“刘成笑了起来:“那就要看看那厮识相不识相啦。若是不识相,那就只好委屈他当次鸡,让我来吓吓猴子用。”
“这个,倒是就一个秀才弟弟,别的就没有了,刘大人您该不会真的要拿他开刀吧?”曲端装出迟疑的样子,刘成不耐烦的拍了一下几案:“曲县尊,你就别耽搁了,收拾了这家伙,与你也有好处。至少下次有人想拖欠赋税的时候,也会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
“可总要有个罪名吧?”
“罪名?拖欠赋税、欺压良善、勾结匪类、荫庇隐户——”刘成一口气给那个还没见过面的池乐川扣了七八顶帽子,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曲县尊。这些够不够?”
“这个——”曲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刘成对“业务”如此的熟练倒是把他吓了一跳,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武将,倒像是个师爷。他赶忙将原本的主意打消了,苦笑道:“够了够了,不过空口无凭——”
“要证据,这个好说。”刘成笑道:“要物证还是人证?你在衙门里挑个平日里不得志的衙役给我,缺啥补啥就是了,一定不会让你为难。你要是不放心。怕衙门里那些平日里与那厮勾结的家伙玩花样,索性给我个名单。我帮你一股脑儿都处置了便是。”
听到这里曲端不由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很快就开始考虑其刘成的建议来。自己至少在这宜川县还要呆个四五年,若是像刘成说的那样把那些碍手碍脚的家伙一股脑儿都处置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得多。只不过会不会因此落在刘成手下一个把柄,将来后患无穷呢?
刘成看到曲端迟疑的样子,已经将对方心意猜出了六七分,便微微一笑:“曲大人,我一个过路的武官,这次走了下次再来宜川还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眼下里出了宜川城外面就是兵荒马乱的,我把人带出去随便找个荒僻的角落——“说到这里,刘成做了个”杀“的手势:”报个被贼人所杀,县里褒奖一番也就是了,几个胥吏罢了,又有哪个怪得到您头上。除非是您袋里没有备用的人选,要不我调几个得力的人给你?”
“不必了,不必了!”曲端赶忙连连摆手:“我这里有人,就不劳刘大人的精锐了。”废话,他这几天可是太清楚刘成的厉害手腕了,要是身边都用刘成的人,只怕啥时候脑袋掉下来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
“呵呵!”刘成打了个哈哈:“怎么样,曲大人您下定决心了吗?”
曲端沉吟了一会,取来纸笔,伏案疾书了一会,便将一张纸递给刘成:“劳烦刘大人了。”刘成一看,却是一份池乐川家中主要成员的名单,还有准备列出来的罪名,后面则是需要处理掉的衙役的名单。刘成细细看了一遍,问道:“那厮的弟弟是个秀才,要不要先去了他的功名再说?“
“不可!”曲端摇了摇头:“那厮交游广阔的很,若是奏请学政去了他的功名,恐怕先走漏了风声,让他有了准备。还是先都处置了,然后再找学政,区区一个秀才,想来也惹不出多大事端来。”
“先斩后奏?”
“不,是两箭齐发。”曲端摇了摇头:“你动手当天我就写信给学政大人!”
刘成笑了起来,曲端的精明与狠辣让他颇为高兴,毕竟谁也不喜欢在做大事的时候身后多一个猪队友,至于手上多了些血,他并不在意,在这样一个末世。只有以霹雳手段,方能扫清混沌,重整乾坤。犹犹豫豫,唯唯诺诺。只会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同覆灭。
当天下午,宜川县衙的三班衙役就都被召集了起来,县令曲端从中挑选了三十多人。告诉他们从明天开始将被作为向导派到刘成麾下。像平时一样,这些老油条们就开始连声抱怨,说衙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发饷了(这倒是事实),他们穷困不堪,不少人家里已经断顿了(这是假话),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做向导了。曲端颇为大方的给每人发放了五百文的草鞋钱。那些衙役们方才作罢。
“老爷!”老仆替曲端添上茶水,颇为愤懑的说:“看那些蠹虫的满脸油光的样子,哪里有断顿的样子,分明是死要钱。”
“呵呵!”曲端笑了起来:“既然是死要钱我又怎么能不给呢?你看老爷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连区区五百文草鞋钱都舍不得?”
“可是——”老仆刚想反驳,就被曲端打断了:“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了,你把我昨天的银子找个信得过的人收兑一下,换成五十两一锭的松花白银。”
“是,老爷!”
对于绝大多数宜川县的百姓来说,池乐川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与绝大多数缙绅不同。他的发家并非是依靠科举功名带来的政治特权,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甚至都不能被列入缙绅的行列。因为他即没有担任过任何官吏也没有得到秀才的资格,他发家的渠道是一项很古老的行业——高利贷。
对于习惯于银行基准年利率通常低于百分之十的现代人来说,古代社会的绝大部分借贷都可以被划入高利贷的范畴,九出十三归、驴打滚、羔羊利等等名目繁多的借贷方式都沾满了借贷者的血泪。但经营高利贷的难度不是借出去——在几乎没有任何社会福利制度的古代社会有太多不得不接受极为苛刻借贷条件的穷人,但要想收回本金和利息就难了。在通常情况下借贷人是不可能如数偿还本金与利息的,甚至连利息都无法照常偿还,在这种情况下借贷人不得不出售仅有的牲畜、工具、土地甚至家人乃至自己来还债。不难想象,这种行为必然会引起借贷者的激烈反抗,也是违反当时的普遍道德的。只有那些拥有强悍势力而且极为凶狠。敢于践踏人类所有道德底线的坏蛋才能将这一行当经营下去,而池乐川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手下豢养了一百多个心狠手辣的无赖打手,专门替他做放债收账的活计。
因此不难想象当池乐川接到催钱粮书信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了。他甚至懒得将书信完完整整的看完一遍就将其丢到一边,如果不是弟弟池乐山的劝阻,那个倒霉的送信人连口茶都喝不上就会赶出去,甚至还会吃上几鞭子。在池大爷的眼里,他不去欺负别人就是积德行善了,啥时候还轮到别人来找他要钱粮的。
相比起池乐川,他的弟弟池乐山就要狡猾的多了,从表面上看他是个普通的青衣秀才,平日里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容,若是有谁欠了池乐川债的求到他头上,他还能在兄长那儿说说好话,也能宽限个几日。但实际上池乐山却是个极其阴狠的人,他凭借自己秀才的身份,平日里与县中的缙绅往来密切,帮助他们做了许多想做而又不方便做的事情。池乐川能够走到今天,也是多亏了他这个狡猾多智的秀才弟弟。
对于这次捐税,池乐山的意见与兄长不同,作为一个秀才,他的消息来源比仅仅是一个土财主的池乐川要丰富得多。根据已知的信息判断,他觉得这次的事情来得不简单,与其像兄长那样硬顶回去,还不如拿些钱粮来应付一下,只当是破财消灾了。而池乐川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要是给的话应当给多少?是按照报到官府的田亩数字给还是按照真实的数字给?若是这次给了下次又要怎么办?最要紧的是凭借池家与县里三班衙役的密切关系,真的挺不下去了再给也来得及。
面对兄长的态度,池乐山也没柰何,毕竟长兄为父,而且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来回答兄长的问题,于是他决定过两天得闲的时候就去一趟县城,找几个相熟的朋友了解一下这一切的内幕。
这天早上,池乐山带了个小厮,骑了头骡子便出了门。他虽然是秀才,但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少年时跟着兄长学过些杆棒,现在穿上了长衫,不再方便拿着棍棒与人厮打,便在腰间配了一柄倭刀,那小厮提了根杆棒,腰间带了只弹弓,一口袋石弹骑在驴上与池乐山一同出了门。两人出了池家寨子,过了道山梁,一阵穿梁风吹来,池乐山嗅了嗅问道:“咦?溜子你可闻到有股子血腥味?”
那小厮也仔细闻了闻,答道:“不错,可能是又有哪个路倒狼啃了,这年月邪性,狼也比平日里凶的多。“
“不对。“池乐山摇了摇头:”这么重的味至少有十几人,哪有狼能啃这么多人的,走我们过去看看。“
池乐山主仆两人顺着味道又翻过了一道山梁,便看到前面山坳的上空有不少老鸦在上下翻飞,不时发出呱呱的怪叫声。池乐山打了一下骡屁股,加快速度往那边跑去,不一会儿便绕过了前面的山脚,定睛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苦也!“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粗粗一算怕不有三十余人,看身上服色倒像是衙门中人。
“呀!“一声尖叫把池乐山从思忖中惊醒了过来,他回头一看却是小厮也赶上来了,他骑的驴慢便落在后面,只见其脸色惨白,一副即将呕吐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