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刚刚进了门,就看到庄妃从里面出来,赶忙上前问道:“庄妃,宸妃她怎么样了?”
庄妃看到皇太极关切溢于言表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暖:“大汗不用担心,刚刚给她吃了一点参汤就睡过去了。姑母正在守着她,已经没有事了!”
“那就好!”听说海兰珠已经睡过去了,皇太极才松了口气。庄妃看到皇太极疲惫不堪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大汗,我看你这幅样子,那参朝鲜贡来的,着实不错要不你也喝一些,补补亏损的元气吧!”
皇太极这才觉得自己已经是心力交瘁,虽说他自小便跟随努尔哈赤行军打仗,打熬了一副好筋骨,但后金乃是草创之时,内外诸多事情都还没有成规,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即便是铁打了也熬瘦了。他叹了口气笑道:“也好!”
皇太极随庄妃来到偏殿,庄妃出去了片刻,不一会儿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只金壶和一只瓷碗,她小心翼翼的给皇太极盛了一碗。皇太极喝了两口,一股略带苦味的温热液体流入口腔,他顿时觉得精神一振。他看了看还在用忧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妃子,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也没有什么!”庄妃低下头去:“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心酸,天大的事情都落在大汗一人肩上,偏生又没有几个能帮一把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皇太极笑了笑:“既然我是大汗,自然这担子便该是我挑的,贝勒大臣们也各有职司差使,也不是可以随便伸手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次的事情,多尔衮和阿巴泰他们就这么回来了——”庄妃说到这里,看到皇太极微笑着看着自己,改口道:“并不是因为察罕是我弟弟的缘故我才这么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太极放下瓷碗:“刘成把阿苏特、巴林部、奈曼、敖汉、喀喇沁各部打了个稀烂,而多尔衮和阿巴泰他们却一仗也不打,就这么放他回去了。左翼各部看在眼里,漠北各部也看在眼里,甚至你们科尔沁人也看在眼里,每个人脖子上都有脑袋,脑袋上也都有眼睛,会看也会想!”
“那大汗您为何方才没有责罚多尔衮和阿巴泰?”
“因为虽然我是大汗,但处事也要公允,不能任意妄为。”皇太极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却十分有力:“老七、老十四都不是胆小的人,老七更是亲自前去探查了刘成的军情,他撤兵的理由十分充分,我若是以这个理由责罚他们,肯定是说不过去的。”他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阿巴泰倒也罢了,多尔衮背后可是还有多铎、阿济格两人以及两白旗的实力,如果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是没有办法动多尔衮的。
“庄妃!你记得他们两人出兵前我和你说过刘成的事情吗?“
“记得,大汗您说刘成与父汗很像!”
“不错,你记性很好!”皇太极笑了笑:“现在看来,仅凭武力是很难解决他的了,可惜呀,上次我领军西征的时候,没有将其击败,想不到短短一年时间,他的实力就增长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再这样下去,就非常危险了,其实就算是现在,也已经十分危险了。”
“大汗,为何你这么说?我听察罕的随从说,那刘成好像也就三四万人,可明国在辽西就有十几万大军吧!”
“庄妃,不是这么算的!”皇太极笑道:“辽西的明军都是汉人,每多一个兵,明国天子就要让十个农夫在后面种田织布转运粮饷来养活他,也许还要更多;而刘成就不同了,他麾下的士兵里有一大半都是蒙古人,这些蒙古人都是自己放牧养活自己的,无需中原的农夫转运粮饷,最多只要给些茶叶、布帛、粮食赏赐便是了。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若是没有刘成,早晚这些蒙古人都会到我们大金一边来,可现在却站在了明国一边,这一进一出差别可就大了。”
“大汗说的是!”庄妃听到这里,神色也严肃了起来:“那大汗莫非要派出说客去说服刘成,与其共分明国?”
“现在恐怕是不行了!”皇太极叹了口气。
“为何这么说?“
“说客只能剖明利害,晓以祸福,但不能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原先我与那刘成形势相当,互斗则两害,联盟共分明国则两利,派说客自然是可以的;而这次他虽然没有与我大金军交兵,可实际上还是他占了上风。他占上风的时候我派说客过去那就是示弱,可谁又愿意和一个弱者联盟呢?”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庄妃问道。
“派一个人去,表明本汗的惺惺相惜之情是可以的!”皇太极笑道:“那刘成总不会一辈子占上风,这次他占了上风,我便派个人去,说几句恭维的好听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自然也不会恶了我。待到下次给他点颜色看看,然后再示意祸福便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庄妃拊掌笑道:“我若是刘成,也不会去伤一个区区祝贺使臣的。只是派何人去呢?”
“嗯,这倒是个难题!”皇太极皱起了眉头:“身份太低了不行,会让那厮瞧不起;太高了也不行,说不定会让他砍了脑袋去请功。”
“要不便派一个喇嘛去吧!”庄妃灵机一动:“便说我们科尔沁部多有俘获之人,请求赎回俘虏!”
“嗯,这倒是个好法子!”皇太极拊掌笑道:“不过若是只派几个寻常喇嘛还不够,须得一个信得过的人同去。”
“范先生可好?”
“范先生事务繁多,我一日也离不得!”皇太极摇了摇头,他想了一会,最后道:“这件事情也不急,让我再斟酌一番。”
北京。
崇祯七年的隆冬终于来临了。连日的大雪弥盖,北京城内的官舍、宫殿、民居、寺庙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下,只有房檐才露出一点黑色的边沿来。由于大雪的缘故,人们多在家中,街道上尤为寂静空廓,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到处都是,偶尔有几只野狐穿过其间,踏雪而过,更让人觉得颓败荒凉之感。
约莫中午时分,雪终于停了,杨嗣昌坐在轿子里,耳边传来轿夫踩在雪地的沙沙声,此时的他脑海里却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昨日,一个不速之客冒着漫天大雪来到他家,他便是赵文德。作为杨鹤的前心腹幕僚,杨嗣昌与其已经认识十余年了,也曾经在一起诗酒唱酬,可是自从父亲因为在陕西招抚流贼不利而论罪下狱,赵文德也就消失了。杨嗣昌对其下落也有所耳闻,知道其在刘成手下,但其深居简出,都未曾谋面。这位故人又突然露面,饶是杨嗣昌已经是宰相之体,心中还是十分高兴的。
但相比起赵文德带来的消息,这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带来的一点激动就算不得什么了。在稍微寒暄之后,赵文德用十分直白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来意:——本人决不离开大同总兵的位置,出兵最多不超过一营步队和两千骑兵,而且必须交给自己的义兄徐鹤城指挥,建议杨嗣昌借中都沦陷的机会通过加税增饷编练新军的动议,并要求从中分得一块最大的蛋糕。虽然赵文德没有把最大的那张底牌亮出来,但杨嗣昌也能明白没有说出来的威胁——假如自己拒绝,那刘成就一拍两散,山西将重演几年前登莱之变的惨剧。但从刘成手中的实力和宣大镇的战略位置来看,如果真的爆发,后果只会严重的多。
不管当时杨嗣昌多么激愤,他还是压制住了胸中的怒气。他很了解这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大同总兵,除去他因为风吹日晒的武人生活留下的黝黑而又粗糙的皮肤,他的言谈举止与大多数士人无异,谦逊而又有礼,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但如果你敢于拒绝他的要求,都会立刻发现隐藏在笑容与谦逊的天鹅绒手套下的是一对铁腕,随时都可能狠狠的给你一下,让你终身难忘。最后当杨嗣昌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责问赵文德为何要为刘成这样一个武人效力,来胁迫朝廷时。赵文德冷笑着回答:令尊一心为朝廷效力,清理军屯,出卖盐引,有惠于民,可最后却落得个什么下场?我赵文德若不是刘大人收留,只怕现在早已为一冤鬼了,哪里还有胆子再来趟朝廷这摊浑水?看在昔日与你诗酒唱酬的情分上,我送你杨文弱一句话,当今天子且昏且愚,又果于杀戮,还是早日挂冠归隐,急流勇退,才是自保之道。
与赵文德的不欢而散后,杨嗣昌在床上翻来滚去,整整一宿没有闭眼。赵文德的那番话正好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痛处,对于一个儒家士人来说,君与父几乎是合二为一的两尊神祇,常以君父合称,是以在中国古代的政治伦理里面,忠与孝也几乎是等同的两个概念,在家为孝子,在朝为忠臣;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是以从汉至魏晋有“举孝廉”,科举之后亦有“守孝夺情“”之说。但对于杨嗣昌来说,忠孝这两个概念却是冲突的,本应尽孝的父亲却被本应尽忠的天子处死。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一撕裂是被压制住的,杨嗣昌竭力用父亲在陕西招抚流贼失败,有过于国,所以入狱身亡来说服自己。可是赵文德的出现把这一说辞撕的粉碎——父亲当今并没有做错,错的是当今天子,那自己继续向天子尽忠就是不孝。
结束这一痛苦的是黎明的到来,当窗户被阳光染白时,杨嗣昌不得不将这一切抛到脑后——作为帝国的首辅、军机处的首席大臣,还有无数的工作在等待着他,绝大的责任感迫使杨嗣昌将注意力投到一叠叠塘报和奏疏上,工作能够让他将这些暂时遗忘。
“老爷,已经到温相府邸了!”轿子外的声音将杨嗣昌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温体仁因为感了风寒,已经在家休养两天了。刘成的态度虽然跋扈,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这是通过自己加税增饷练兵的最好机会,如果自己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失去耐心的天子打进诏狱,或者像洪承畴一样被赐一杯毒酒处死的话,自己就应该想方设法通过,有了钱才能做事。而这么重大的动议,没有身为次辅的温体仁的支持是不可能通过的。
杨嗣昌掀开轿帘,一股寒风吹了进来,他顿时打了个寒颤。一旁的家奴赶忙将厚重的披风送了过来。杨嗣昌推开披风,下得轿来,对门人道:“我是首辅杨文弱,前来探望温公!”
门人听说来人是当朝首辅,赶忙躬身将其迎入,笑道:“老爷身子不太好,正在书房静养,还请相公随小人来!”
杨嗣昌在那家仆的引领下穿过两重院落,便看到一件精致的书房,他进得屋来。只见温体仁头上裹着一条方巾,身着一件皂色的厚袍,正斜倚在罗汉床上,床下放着炭炉手中拿着一本书翻看,。温体仁看到杨嗣昌进来,赶忙放下书坐直了身体,让出半边床来,笑道:“文弱来了,当真是稀客,快坐下说话!”
“前几日听说温公得了风寒,本想过来探望,只是事多,今日有空便来了!”杨嗣昌在床沿坐下,笑道:“温公今日可好些了?”
“已经吃了两剂药,已经好些了!”温体仁笑道:“正在家里看书,想不到文弱竟然来了,来人,将昨日买来的柑橘拿些上来!”
仆役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送了两盘柑橘上来,这在冬日的北京可是稀罕货,杨嗣昌道了谢,剥开吃了两瓣,两人扯了一会闲话。温体仁突然笑道:“文弱,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吧?”
杨嗣昌闻言一愣,强笑道:“温公说笑了,我今日来实在只是为了探望温公的病情,并无他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