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着金陵的张天师,以及魏国公等人,进入会场,也意味着此番参与会盟的诸路势力,集结完毕。
大长老挥手,让人将装着人头的檀木盒带下,然后领着金陵使团进场。
从场面上看,大长老表现得十分客气,也的确给了张天师这位所谓的“天下第一人”,足够的面子。
但实际上呢?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墨家与金陵来客的隔阂。
不。
不仅仅是与金陵的隔阂,也是与张天师的隔阂。
毕竟这位钦天监监正的职责,就是监控天下的修行者,因为有这次大明朝廷的背书,权力大到没边儿……
按理说,在这天下生死存亡之秋,他这位钦天监监正,是应该站出来,力挽狂澜的。
结果呢?
这位老哥在带领着崇祯遗孤、朝堂群臣和京营,一路逃到了洛阳之后,便将这烂摊子直接甩了,交由龙军之手,自己则直接溜了。
名义上,他说自己是南下求援,领着大军过来勤王。
但实际上呢,从头到尾,他再也没有露过面,只有在洛阳决战之时,领着从金陵带来的精锐部队,在大谷关以南的一带驻守观望……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动作。
很显然,甭管当初张天师离开洛阳,是想着回去找寻援兵呢,还是直接抛弃拖油瓶跑路了……
但从行为上来看,这老头儿的确是投靠了金陵的弘光帝。
就算他可以狡辩,说觉得此处没有希望,决定依托长江天险,进行后面一步的抵抗,竭力维持朝廷的体面与荣光。
但对于身在洛阳的众人而言,张天师都无疑扮演了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角色。
事实上,不仅是墨家,就连参与了洛阳之战的其他势力,对于这位张天师的评价,都很一般。
甚至之前视张天师为最大依仗的太子朱慈烺,看到张天师,也都面露鄙夷之色。
毕竟崇祯对于张天师十分信任,还依为“托孤大臣”……
结果这位托孤大臣,转头就去扶持了远在金陵的弘光帝。
弘光帝,什么人?
为祸洛阳多年的福王之子。
甚至于张天师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是确定了偃师大捷,天下将定之时,方才得以现身。
他这是一点儿付出都不做,却偏偏想着过来分蛋糕呢。
哼!
……
众人落座,自称“会议主持”的墨家大长老,与到场的每一方势力,一一问好。
随后他挥手,让“爱徒”牟青松过来,进行了洛阳之战的汇报工作。
牟青松,作为云顶学院的高材生,对于此等场面,也丝毫没有怯场,当下也是将洛阳之战的前因后果,以及开战之后的战况,战功与损失,全部都以数据的形式,与众人一一道来。
与明朝当下时兴的战报不同,墨家的战报,更加注重战略纵深的推演,以及依托于详实的数据来说明问题……
相关的统计工作,也做得比较全面,确实可信。
关于战斗的进展和推演,也是一步一步,没有半点儿含糊,也不作春秋笔法的演绎。
一开始,各方首领听了,只觉得墨家是夸大其词,给自己脸上添金,过于夸张……
但伴随着时间的持续,听到各种详实的数据,众人都有点儿懵了。
墨家讲的这些,都是真的?
不、不能吧?
墨家竟然以如此弱旅,这么巨大的人数差,带着洛阳守军,以及几支帮拳,完成了偌大的功勋?
由东虏之帝多尔衮、东瀛妖王佐佐木,以及前朝帝师八思巴,连同着朝鲜尸王、洞庭霸王两位伥鬼王,统兵百万,却被墨家的陈九暮,率领众人,将围城大军直接击溃的同时,还将敌酋尽歼……
这、这、这!
这都不能用奇迹来描述了。
只能说是神话。
太可怕了。
……
原本就收到各种各样、真假参半的信息,此刻听到关于“洛阳之战”这么详细的描述,那些后面赶来洛阳的势力,都不由得一阵沉默。
如果墨家果真如同战报所说……
那大家还争什么?
争个蛋啊!
就凭着墨家的这等实力,天下间谁敢唱反调,就在那儿等死吧。
与之相反的,是参与了洛阳之战的各方人等。
包括洛阳小朝廷、留守洛阳的儒门二老、民团将领、北方诸位帮拳英豪、几支援兵,以及花门、涂山妖门、佛门等人,却是与有荣焉。
为何?
要知道,此战虽然是归墨家领导的,但荣誉却归属于所有参战之人。
没有所有人的舍生忘死,光墨家一方,又如何能创造这等奇迹?
更何况,墨家也没有半分掩藏,经过多方考证和汇总过后,在战报中,对于各方势力的表现和功劳,都给予了如实反馈。
正因如此,所有参战一方,都扬眉吐气,觉得出了风头。
当然,除了此刻战报里的体现之外……
墨家在后面的“论功欣赏”,以及战利品分配上,也是与各方势力进行了协商,尽可能做到了“公正、公平、公开”的原则。
至少在目前来看,大家对于利益分配,都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
讲完了战报,牟青松退下。
墨家大长老厉泽华,再一次来到了前台。
在他的提议下,所有人都起立,朝着那一块象征着所有战死于洛阳之人的英雄碑行礼,用以悼念那些为了世间和平而付出性命的英雄……
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所有人都三鞠躬。
包括太子朱慈烺。
礼毕之后,没有太多的寒暄与客套……
厉泽华抛出了三个议题。
第一,洛阳决战大胜,但各地都有妖邪浮现,为祸一方,又有伥疫弥漫山河四省,接下来该如何全面清剿伥疫?
第二,东虏主力已灭,占据京城周围,以及关外的清廷仍在,如何收拾河山,还世间太平?
第三,伴随着京城被占,各地皆有地方政权,今后天下,又该何去何从?
听到这三个议题,众人都不由得一阵错愕,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墨家大长老……
这等事儿,是能够在会上,当众议论的吗?
第一个,和第二个问题,倒还好说。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关键是第三个问题。
这个可是要决定天下归谁所属的大事,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之下议论,未免有点儿过于“大不敬”了一点。
很快,听完大长老抛出的问题,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着场中的那位太子爷望了过去。
因为按照法统来讲,这位即便是没有正式登基……
但大明天下,也应该算是他的。
朱慈烺。
是崇祯帝指定的太子,即将统御天下的大明正朔。
无可置疑。
就算是此刻的朱慈烺,年纪不够,但有着在洛阳之战中表现优异,大放光彩的长公主朱媺娖扶持,应该不会有什么疑问吧?
当然,想法是这样的想法,但至于能不能落实下来,却很是够呛。
毕竟在场这儿的,除了崇祯太子朱慈烺之外,可还有来自于杭州的隆武使团,以及来自于金陵的弘光使团。
无论是隆武帝朱聿键,还是弘光帝朱由崧……
人家都是正式登基,祭告上天的大明皇帝。
且不说人家也是朱明皇室,单说他们背后站着的那一帮子人,这个时候若是退缩了,叫那些扶持两帝的地方势力,如何自处?
并且不光是大明朱家,这儿可还有反贼李自成和张献忠……
以及左良玉、高杰、刘良佐和刘泽清等地方军阀。
很多人,在东虏没来之前,就打生打死十几年了,彼此结下了许多深仇大恨。
这个时候你让大家放下刀兵,携手与共……
做梦呢?
……
然而让许多人失望的事情出现了。
听到厉泽华的讲话,本应有很大反应的太子朱慈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就连长公主、皇家大宗正的朱媺娖,也是表情平静。
也不知道事先与墨家有过沟通,得到了某种承诺呢,还是真正对于权力之事,并不关心。
有着两人表态,旁人就算是有万般言语,终究也只能忍着。
而这时,厉泽华却是淡淡说道:“那么一个一个来吧,先议论第一个话题!”
代表左良玉而来的苏州士子黄维中,却是看了一眼周遭众人,目光在黄道周与张天师身上短暂停留,然后干笑着说道:“第一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天下大乱之前,朝廷本身就有一个部门,叫做钦天监,总管天下妖邪之事……”
不少人听到这话,差点儿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黄维中这个狗日的,这会儿提及钦天监,可不是为了捧张天师臭脚,而是在对着这位老道士鞭尸呢。
本来这个,就是你钦天监的事儿。
结果现如今钦天监处置不当,方才有劳众人担忧。
怎么处理,也得你张天师站出来,表一个态度啊?
张天师原本还想要当一个看客,看看墨家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结果被黄维中架在火上烤,也没法再当那老乌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此事确实是钦天监的罪过,只不过东虏未灭,各地割据,暂时也无法腾出手来,针对各地妖邪……”
他这边解释着,李自成却是哈哈一笑,说:“张天师这是要先谈第二个问题?”
这话儿多少有点儿嘲讽之意,但张天师却扶须一笑,看向了不远处的福临,说:“我看故人之子也来了,还想请教东虏后续……”
福临被这左一个“东虏”、右一个“东虏”叫着,脸上多少有点儿尴尬。
接到张天师抛来的“球”,他也是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之前与墨家诸位长老汇报过,决定将偃师俘虏接收之后,去往京城,完成交接工作后,退往辽东,从此与大明缔结兄弟之盟,永不再犯……”
他似乎早有腹稿,此刻也是将自己的主张,一一说来。
然而没等他说完,却被厉泽华打断了。
这位墨家大长老,平静地说道:“偃师的俘虏,自然会交给你——只不过要进行一定的鉴别……”
福临不由得一愣:“啊?”
厉泽华继续说道:“我们会对所有南征的士兵进行鉴别,包括满清八旗与汉军八旗在内,任何手上沾了大明百姓鲜血的士兵,都必须单独挑出来,军官以上的全部斩杀,士兵以下,情节严重的赐死,情节轻微的,以及所有汉八旗,都得送去服劳役……”
听到厉泽华的话语,福临脸色有些难看。
能够跟随着多尔衮南征的,都是精锐。
既然是精锐,又有几个手里没有沾染鲜血?
如此一来,偃师的七万俘虏,他能带走十分之一,都算是墨家宽厚了。
听到这话,福临忍不住说道:“厉长老,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
然而厉泽华却没有理会福临的情绪,直接反驳:“这句话,还是对杀人者去说吧……”
随后他继续说道:“另外无论是大明,还是大清,都是华夏子民,自当统为一国,不能再有隔阂……”
啊?
这话说出,福临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皱眉。
厉泽华却盯着这位一直以来,十分配合的东虏贵子,问:“你有意见?”
简单一句话,直接将福临问得哑口无言。
……
一直以来,福临觉得墨家需要靠着他这位皇太极之子的身份,处理东虏善后事宜。
他这边如果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并且大幅度让步,或许能够带领东虏子民,退往关外——即便是大清没有了,但维持女真老王努尔哈赤留下来的后金基业,也算不错。
结果看墨家的这意思,似乎还想恢复大明巅峰时期的势力版图?
一时之间,福临脸色有些难看,不知如何应对。
但他也是见识了墨家此刻的巅峰战力,即便是如此“羞辱”,也不敢贸然翻脸。
于是他生着闷气,不再多言。
厉泽华却没有管他,而是看向了场下众人,平静地说道:“看出来了,无论是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都不是关键……”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关键在于第三个问题,对吧?”
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汇聚,大长老伸手,说:“关于第三个问题,大家议一议吧——今日是政治协商,大家畅所欲言,不要在意!”
然而话虽如此,但场间却是一片清冷。
大家似乎都有顾忌,没有多言。
大长老也感觉到了,环顾一圈,却是直接点将,笑着说道:“闯王,你来说一说嘛!”
那闯王听到,也不扭捏,站起来说道:“老厉,我们是老相识了——当初你跟着你家钜子去西北,咱们就认识了,我就想问,你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厉泽华说:“当然是真话!”
……
“好!”
李自成一拍椅子,昂然而起,说:“老厉你既然点了我的名,那我就说一说!”
他指着墨家在场的一众高层,说:“其实墨家把大家召集到这儿来,我就在想,你们打算怎么办?”
“洛阳之战,的确是你墨家领着打的……”
“奠定这天下胜局,也的确是墨家的功劳!”
“从今日的架势上来看,你墨家是打算扶持崇祯的这两个小儿女,来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群雄,又为大明续命,对吧?”
“按理说,你墨家功劳最大,势力最强,我们的确应该听你的。”
“但从内心上来讲,我们这帮反贼,是不能接受的!”
“当初俺们为什么要造反?”
“还不就是因为这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大伙儿活不下去了,这才揭竿而起的吗?”
“跟着官军,打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局面,你让我们放下刀枪,说不打就不打了,还得反过来,维持他老朱家的天下……”
“这让我们回去,怎么跟自己的兄弟交代?”
讲到这里,他死死盯着厉泽华,一脸诚恳。
厉泽华看在眼里,笑了笑,却没有理会,而是转头,看向了另外一边的张天师。
他问:“张天师如何看待?”
张天师感受到了厉泽华的压力,却十分平静。
他淡淡地说道:“闯贼、不,闯王说得有道理——不如大家维持现状,各自管着自己的一块地盘,互不干扰,然后联合剿敌?”
厉泽华听完笑了,说:“张天师这是准备恢复春秋战国呢,还是晋朝的八王之乱?”
张天师却说:“若是贸然一统,你让我们如何回去交代?”
讲到这里,他却是激动起来,盯着厉泽华,一字一句地说:“墨家携擎天之功劳,想要当那个话事人,这个我懂!只不过,大伙儿到了现在,你们家的钜子,都不露个头……光这个态度,就不是来谈事的……”
听到张天师的话语,众人都不由得一阵惊讶。
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人……
却是准备正面硬撼刚刚立下了天大功劳的墨家?
他怎么敢?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一阵心慌,感觉要出大事了……
然而这时,却听到一声大笑,从辕门之外传来。
众人错愕,没想到会场门口处,一众黑衣墨者纷纷鞠躬行礼。
紧接着,两个身影,却是出现在了门口。
一男一女。
女的居然是久未露面,听说已经亡故了的涂山妖王。
而那位男的,同样也是久未谋面,却是名震天下之人……
谁呢?
刚刚出言挑衅的张天师扭头,瞧见那人,不由得一阵错愕:“苍、苍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