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宁远、蓟镇、密云诸军将接令之时,都是声如洪钟般响亮,但蓟镇中却有几名将官,在接令后转身时,面上神色竟颇有些难看。
蓟镇,又名蓟州镇,乃是明朝九边重镇之中的一个大镇。
九边重镇,分别为蓟镇、辽东镇,合为蓟辽;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合为宣大;延绥镇、宁夏镇、甘肃镇,合为三边,再有固原镇为三边总督驻地,又是一镇,此即为九镇。
大明朝设置蓟镇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牵制九边中的其他边镇,以及京营,其所起到的实质上是防备叛乱的作用。
蓟州镇的治所初在桃林口,后移狮子峪,再迁三屯营,其镇内又有许多重要的关隘,为守护京师安全的首要之地。
如着名的关隘九门口、界岭口、桃林口、刘家口、冷口、青山口、董家口、喜峰口、潘家口、龙井关、马兰关、黄崖关、将军关、墙子路、古北口等等要地,就连八达岭、居庸关也是归于蓟镇治下。
蓟镇之重,首先在于它的地理,蓟镇从东、西、北三个方面包围着大明京师。
居庸关号称京师的西大门,然其距离京师也只有百余里的路程,而有京师铁门之称的古北口,也只距京师二百余里路。
因此,蓟镇有险,则京师震悚,蓟镇稳固,则京师无虞!
而正因为蓟镇之重要,所以蓟镇的官兵员额,在九边中也是最高的,永乐时期初定员额即为八万五千余众,到了万历年间更增长至十万人以上。
九边之中也就仅宣府、大同,或可与之相比!
所以,蓟镇中各营伍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更有许多是各城塞关隘驻守的班军。
此时,蓟镇的攻山任务是袭破西石门关道。
白广恩身为一镇总兵,理所当然,他的镇标正兵营自是摆在最后,为全军压阵。
那些班军将领,还有平素与白广恩关系不是十分亲密的将领,大多被他派去担任首攻。
而与马科平素就极为亲近的那一些将官,则被派在西石门山道两侧山岭上,为大军掩护侧翼。
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怎能让冲锋在前的那些班军将领心下不怒如何叫那些本就对他有意见的将官心不生怨
不过在明面上,他们暂时还都不敢流露出不满之意。
白广恩毕竟还是蓟镇总兵,手中有节制和调遣他们的权力,而且,若被白无常记恨在心的话,将来难免不被他穿了小鞋。
若是那样的话,各人的官位前程,岂不更加一片暗淡!
现在也只得拼了,好在石门山各处驻守的鞑子已然不多,敌寡我众之下,攻取西石门,也不见得就是什么难事。
辰时正,三镇将领安排已毕。
各镇总兵自归本营,又是一番排兵布阵,鼓舞士气,无非是一些诸弟兄奋勇杀奴,总督大人必定不吝封赏之类。
一切终于是折腾完了,浩浩荡荡的三镇人马,分为三路,往西石门,石门山,还有东石门那边河谷地涌去。
…………
乳峰山上,辽东巡抚邱民仰放下千里镜,眼睛依旧看向石门山南面方向,开口说道:“督臣慧眼,这吴三桂确为大将之才。
你看攻山大军在其调度之下,军容严整,士气高昂,料来此番这石门山,定然一举而克。”
吴三桂等三镇明军,从卯时出营,一直到辰时才整队完毕,对石门山奴贼发起进攻。
这些只依靠少量家丁为核心骨干来作战的旧式军队,效率实在太慢了,若是宣府的军马,即便是杨国柱生前统率的军队,此刻,怕也早与鞑贼交上火了。
不过,这三镇明军的表现,在洪承畴,邱民仰等人看来,显然对吴三桂、白广恩和唐通等人还是十分满意的。
毕竟,此时的明军几乎都是这样的水平,多年来,他们都早就习以为常,而且吴三桂他们三镇的军队,能做到如此速度,又看起来士气如虹,潮水般的涌去,声势不小。
凭什么就不能得到辽东巡抚邱民仰的夸奖和赞许
洪承畴被他夸赞,心中自然高兴,不过面上神情却仍保持着严肃,未显出一丝笑意,他没有回邱民仰的话,而是叫过一旁的马科,对他道:“马总兵,也去准备吧,不论东西石门,何处先被我师打开,山海镇兵马都要冲下乳峰山,配合夹击!”
“是,督臣。末将领命!”
马科接令后,也不敢再于中军延搁,急急退下准备去了。
洪承畴听到他脚步声退下中军高台,才开口对邱民仰道:“我本以为长伯之才,已是人中龙凤,才有心教导与他,为国养才,使之成为国家柱石,为陛下镇守一方。”
“唉!”
他叹息了一声,才又接着说道:“可怎曾想半路杀出来个张诚!”
说到这里时,洪承畴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也是转瞬即逝。
邱民仰忙在一旁安慰道:“洪督,那张诚自身虽有一丝才智,却也不见得如何出众,还不是靠着陛下恩宠,兵部尚书陈新甲扶持,才有今日”
他接着又压低声音,继续道:“此间战事了解,若能重创虏贼,使得辽东军事危急暂缓,洪督入阁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到了那时,又岂容他陈新甲独掌兵部,蛊惑圣上,排挤忠良”
洪承畴的目光虽然一直望着石门山,但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不过,却并未多做停留。
他语气十分平缓的说道:“眼下,还是先打好锦州城下这一战吧。虏酋洪太,非多尔衮可比,确为不好应对!”
…………
“南军总算是来攻山啦!”
石门山上的黄台吉等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切的谋划,终于在今日落下帷幕,战事已开,接下去的发展也将是不可逆的,现在就看最后的结果如何!
豪格更是骂骂咧咧地说道:“南国总督真是拖拖拉拉,若不是为了陛下大计,就这些南朝军队,我率万余大清铁骑,甚至只需几千人马,就能将之击溃!”
不过,他话是这样说,但看着山下无边无际的明军,由西往东看去,就见一片红色向北面涌来,他的面色也不由郑重起来。
能够很明显看出来,明军使用了人海战术。
他们将若干个营伍编为一个波次,由此料定,他们的攻势肯定也会一波紧过一波,石门山守军早就撤下去许多,就算有寨墙壕沟,再加汉军、朝鲜军的铳炮,显然也难以坚持许久。
其实,礼亲王代善等人,也曾有过建议,在石门山下暗藏精骑二万,埋伏于各处沟壑之间,环列待战。
若明军主力自西石门攻入,进入两山间的洼地时,大可伏兵四出,定然给攻山的明军,造成惨烈杀伤。
不过,这个建议却被黄台吉给否决了。
如此布置,虽也能杀伤不少的明军,但却与他的总体战略相违。
黄台吉要的不是杀伤多少明军,而是要全歼大明援辽王师的全军人马!
若明军在攻取石门山的过程中,伤亡惨重,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就此退下,再次龟缩于松山城周,从此不再理会锦州城之存亡。
若真是如此,那么两军长久相持,这可是黄台吉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明国虽然也是天灾人祸不断,造成粮草供应紧张,但是很显然,单就其国力而言,还是比清国优胜得许多。
依据最近的情报勘测,那个可恶的宣府总兵张诚,甚至还搞出个什么鱼干来,据说已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明军的粮草压力。
黄台吉其实也有心效仿之,不过,清国境内本就渔民稀缺,就连想要捕捞海鱼,都是困难,更别提制作鱼干啦。
就连为了对付实力不济的大明辽东水师,都要依靠朝鲜水军的帮助,所以,就算黄台吉对这鱼干也是艳慕不已,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现在的他,一心想要吃掉整个大明,其吞明而取中原的心,已是昭然若揭。
所以,在小胜与完胜这两者之间,黄台吉一万分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
明军人马雄壮浩瀚,已渐次逼近山岭之下,而石门山上驻守的清军也正全面严阵以待。
高层之间的战略,不是彼此双方那些普通军士所能了解的,对于明军来说,攻下石门山,那就是大功一件,而对于驻守山岭的清军来说,也是同样如此。
山腰部一座火路墩上,满洲正白旗巴牙喇纛章京阿济格尼堪,正冷冷地看着山下渐渐逼近的明军。
这阿济格尼堪虽然是正白旗的巴牙喇纛章京,但却并不归旗主睿亲王直管。
因为,他是大清国武英郡王阿济格的直接属下。
清国皇帝黄台吉,为了打压多尔衮兄弟,不止多次改编改组他们兄弟所掌管的两旗,更是不断进行离间分化。
好在幼弟多铎与多尔衮自来亲近,没有被他分化,而且这多铎也是一员猛将,现今作为镶白旗的旗主贝勒,掌管整个镶白旗。
但大哥阿济格,虽然一样武勇,却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他就被黄台吉成功分化,一直嫉恨弟弟多尔衮夺取了本属于他的正白旗。
即使如此,黄台吉仍未放过多尔衮,他将正白旗的一部兵马划归到阿济格属下,由他直接领导,以求进一步打压多尔衮的实力。
面对这一切,多尔衮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去同自己的亲哥哥阿济格说出实情,生怕他一冲动,又去黄台吉那里告自己一状。
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这一切!
而这阿济格尼堪也是一员猛将,他因功获得了一等参将职衔,并实署巴牙喇蠹章京,此时,他才年不到三十,正在春风得意之际,被清国皇帝黄台吉誉为少年能杀敌的英雄人物。
虽然还未能进入清国的权力核心圈,但他已隐隐感觉到石门山的战略。
那就是无论他在这里守得如何好,最后都将难逃撤退的命运,这让他的心中十分沮丧,做为少年英雄的他,祈盼的总是阵前奋勇杀敌立功,升官获赏。
不过,站在他旁边的朝鲜军副将李仁瞻,却不能似他这般了解清国高层的战略。
李仁瞻做为朝鲜国副将,其心中还是很思念故主,这时见明军势大,漫山遍野袭来,虽在心中暗自窃喜,但此刻做为大明军队的敌人,也不由得脸色苍白起来。
他略显哆嗦着说道:“这好多的明军,我军还受得住吗阿济格纛章京,可否派出人马,前去向大汗他们乞援”
阿济格尼堪正在心头愤愤,闻言一腔火气都向李仁瞻发泄而来。
他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皮鞭抽去,一边抽,还一边骂着:“让你守山就守山,你个高丽奴,啰嗦些什么,敢扰乱军心,不怕老子砍了你嚒”
那李仁瞻措手不及之下,被他抽打得连声惨叫不断,抱着头只在火路墩上奔逃。
同时心下更是委曲不己,自己本是好心好意的问询,结果却是得到了这个待遇,真他娘的是冤枉啊!
火路墩上,还有一些汉军旗的官将,以及其他朝鲜国的将官。
他们都看到阿济格尼堪猛抽那李仁瞻,各汉军官将只是窃笑不已,而朝鲜国的将官们,脸上却露出了一股耻辱的神情,其中更隐有一丝怒意。
做为清国的同盟援军,己方堂堂的一个副将,现在竟如奴才一般被鞑子鞭打,这些该死的胡狗,真是人面兽心,喜怒无常。
各人难免都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不过悲愤虽然悲愤,但在明面上他们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顶头上司都被清国武将如此鞭打,他们这些底层的官将兵卒,就更不用说了,只得感慨如今奴才难做,这满洲人的奴才则更加难做!
…………
“这些该死的南蛮子,又打灰弹,毒弹啦!”
石门山腰下不远处的娘娘庙清军阵地上传来一声惊呼。
正是清军满洲正白旗下牛录章京钮尔佳,他在前次石门山大战时,英勇负伤,虽未获提拔,但坚守娘娘庙阵地未丢,却也记了一功。
今次,他又被派来固守娘娘庙清军炮兵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