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承天门刚刚开启,刘洎便径直入宫抵达中书省官廨,内侍已经打开门窗开始洒水、扫地,用抹布将桌椅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又将偏厅内的火炉点燃烧上开水。
东方晨曦微现,从层叠的殿宇屋脊望去,一片鱼肚白渲染天际。
门前石阶下的草叶沾染露水、晶莹欲滴。
到了值房内坐下,喝了一杯茶水,开始翻阅今日公文之时,官员、书吏已经陆陆续续赶来。
身穿官袍的尚书左丞裴熙载前来办公,前脚迈进官廨,便被书吏告知中书令相召,赶紧来到中书令值房,敲门入内。
“下官见过中书令,不知召见下官有何吩咐?”
刘洎放下笔,抬起头,从书案之后走出来,示意裴熙载一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让书吏为其斟茶。
而后问道:“听闻御史台那边在大兴土木?”
尚书左丞是尚书省的三把手,地位在尚书左右仆射之下,负责尚书省日常事务,权柄极重,且前途远大,要么在尚书省内逐步拔擢成为尚书右仆射,要么外放,至地方则府尹、至六部则尚书。
两人私交甚笃,裴熙载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大兴土木?只不过是亚台见官廨院子里几棵大槐树有些碍眼,且怀疑御史台风水不佳,便让人将那几棵大槐树刨了去,又从终南山寻了几棵柏树移栽过来,那几棵柏树许是长了几百年,很是茂盛,移栽不易,所以动静搞得大了点。”
刘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这刘同寿流年不利、时运不畅,居然迁怒于几棵树,实在是令人捧腹。据闻汉时御史台内遍植柏树,因而得了‘柏台’之雅称,这是打算效仿古人、重新振作啊!”
裴熙载也笑起来,往刘洎这边凑了凑,低声道:“原本布局严密、万无一失,结果被越国公反手一击、正中要害,若非是替陛下挡住纷纭舆论,怕是要就此解冠辞官,岂能不感叹时运不济?为了几棵树搞得大张旗鼓,甚至惹人耻笑,不知所云。”
“呵呵,刘同寿奸猾得很,你以为他真傻啊?”
刘洎喝了口茶水,淡然道:“既是以此方式自嘲,又由此向外表明他知错就改、幡然悔悟之态度,往后没人再让他干这种事了。”
刨树、栽树,看似不知所谓,实则将嘲讽拉满。
堂堂御史大夫,沦为朝野上下之笑柄,陛下心中作何感想?
看似移栽了几棵柏树,又怎知不是以此明志——似汉朝御史那样铁骨铮铮、不畏权贵?
裴熙载仔细想了想,叹服道:“中书令才智敏捷、观察入微,下官远远不及也。”
刘洎似笑非笑的瞅了对方一眼,对这份不着痕迹的恭维没当回事。
私交再好,当双方关系处于上下级的时候,也难免遵循官场上的某些规则……
正聊得开心,有书吏前来:“陛下派人内侍前来,宣召您御书房觐见。”
裴熙载遂起身告辞:“中书令请便,下官自去寻人办理公务。”
刘洎点点头,待到裴熙载离去之后,整理一下衣冠,出了中书省官廨,快步前往御书房。
……
“册封沈婕妤为昭仪?”
面对李承乾的询问,刘洎略显惊讶。
御案后的李承乾站起身,负手走出来,颔首道:“沈婕妤已然有孕,且极有可能诞下一位皇子,三品的婕妤未免有失身份,将之册封为二品昭仪,实是情理之中。”
刘洎默然,心念转动。
后宫品阶极为严格,上下之间泾渭分明,皇后超品、统御后宫,其下则一品为“妃”,二品为“嫔”,这算是皇帝正式的妻妾,有名分的那种,死后可以陪葬,“婕妤”则不入流。
一般来说,纵然沈婕妤有孕,提升其品阶册封为昭仪,也应当在诞下皇子之后,毕竟公主不值钱,想要“母凭女贵”,几无可能……
所以陛下何以如此急切册封沈婕妤?
“陛下明鉴,后宫之事乃陛下家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即可,微臣不敢置喙。”
李承乾摆手,招呼刘洎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叹气道:“你我分属君臣,实为手足,在你面前我也不讳言。我这些年来气血不旺、子嗣不盛,早已成为心病。如今沈婕妤有孕,着实艰难,自然应当提升其品阶,使得将来孩子出生之后地位尊崇,否则与他那些堂兄弟比较起来身份低微,让我情何以堪?”
刘洎恍然。
说什么与堂兄弟比较都是借口,与太子相比才是真的。
一个婕妤生下来的孩子,纵是皇子又能如何?在太子面前,有如奴仆一般,毫无地位可言。
现在孩子尚未诞下便提升沈婕妤为昭仪,那么将来孩子诞下,是否直接将沈婕妤提升为“夫人”?
陛下的话语近乎于软语相求,毫无帝王威严,这让他委实不好拒绝,只得勉为其难道:“陛下乃是君父,君父有难,微臣岂能坐视?既然如此,下次政事堂会议之时,微臣会提及此事,谏言提升沈婕妤为昭仪。”
按理说,后宫之事不归前朝所管,陛下想要提升哪个、罢黜哪个,外臣无权干涉。
可正所谓“天家无私事”,后宫之变故也会引导前朝发生动荡,所以臣子们并不会对后宫之事坐视不理,任凭陛下为所欲为。
先升昭仪、再升妃位,这是越级、更是僭越,可以想见谁提出这个建议谁就要面对朝野上下之舆论攻讦,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自珍羽毛的刘洎来说极其困难,可面对陛下近乎于央求的恳请,他怎忍心拒绝?又怎能拒绝?
……
自御书房出来,抬头看了一眼爬上头顶的太阳,刘洎轻轻叹了口气,快步回到中书省官廨,一个人关在值房内,连喝茶水的心情都欠奉,又是憋闷、又是担忧。
朝野攻讦也就罢了,可万一被视作提前站队尚未出生的“皇子”,背弃了皇后、太子,岂不是冤哉枉也?
虽然他的确不愿见到未来太子顺利登基。
因为那就意味着房俊愈发权势熏天、不可遏止,整个大唐都将被军方所把持,文官再无可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维护自身之利益……
只是鬼知道沈婕妤到底能否诞下一位皇子,而陛下又是否当真会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烦躁了好一会儿,刘洎起身脱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带了两个仆从出了官廨,由承天门出宫,径自去往吏部衙门。
到了吏部衙门,得知今日李孝恭只来点卯,之后便告病回府,刘洎便又骑马出了皇城,直奔河间郡王府。
王府书房。
李孝恭体魄雄健、宽袍大袖,坐在椅子上雄伟如山,当年不仅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亦是手持马槊、冲锋陷阵的猛将,只是如今腰腹之间赘肉横生,额头绑了一条抹额,整个人神情恹恹、面色苍白。
“郡王看上去不大好啊,可否找了御医诊治?”
刘洎目露关切。
李孝恭揉了揉额头,叹气道:“年岁大了,往年冲锋陷阵留下的伤创全都复发,御医也无太好手段,只能多多休养、多多进补,熬着日子等死罢了。”
昔年纵横无敌的将军如今迟暮,再不见英豪之志,只剩下腐朽之气,难免令人心生恻隐、无限唏嘘。
说了一会儿话,喝了几口茶水,李孝恭精神振奋了一些,笑问道:“中书令可是稀客,总不会亲自登门来慰问我这个将死之人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言,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即将入土,说的话怕是也没几个人听了。”
“郡王英雄盖世、功勋赫赫,实乃我大唐之定海神针,岂能这般妄自菲薄?”
“呵!我只是老了,还未糊涂,你这般甜言蜜语试图哄骗于我,必然是千难万难之事,要不中书令喝了这杯茶,便即回去可好?免得你说出难事,我又办不了,颇为尴尬。”
刘洎赶紧道:“下官一片赤诚、衷心敬服,绝无一言半字虚假。”
“行了行了,有话快说吧,我这精神不济,回头得睡一会儿。”
李孝恭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喝了口茶水。
刘洎不敢怠慢,将方才御书房内与陛下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说了,末了,一脸忧愁道:“此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外朝必有大臣反对,郡王素来一言九鼎、威望厚重,若是能代表宗室发声,想来会有更多人支持陛下。”
李孝恭浓眉紧蹙,盯着刘洎看了好一会儿,才神色不善道:“中书令欲置于死地乎?”
“下官不敢!”
“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李孝恭冷哼一声,愠怒道:“你今日敢在政事堂建议提升沈婕妤为昭仪,明日就敢起草废黜皇后、册封新后之诏书,后日更敢废黜储君、另立新储!刘洎,你自己欲向陛下逢迎谄媚得皇权之眷顾,自去便是,但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拉上我呢?”
今日刘洎登门,他若答允其所请,则即将面对朝野上下之劫难;如若拒绝,势必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定然不满他不肯予以支持。
这刘洎接了苦差事,却转手将他给丢进坑里,简直不当人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