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逐雨醒来时,感觉有一些头晕。他和衣躺在榻上,腿太长悬空在榻外睡了这么久,着实不太好受。伸手揉捏额头的时候,梅逐雨发现有一点不对劲,胸前暖呼呼沉甸甸的,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毛茸茸。低头瞧去,他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是那只熟悉的狸花猫。
坐起身,将还睡着的狸花猫放在膝上,梅逐雨闭眼按照习惯静静吐纳了一阵。膝上忽然一轻,梅逐雨睁眼,发现猫也醒了,踩在他膝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点都不见外的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手腕,接着就跳到地上,朝窗外跑了。
不知是谁家养的猫,这些日子在他房中出现了三次,他偶尔在刑部官署也能看见。梅逐雨想了片刻,到底没有太过执着于这件事,站起身在柜中抽出一把木剑,去后院活动筋骨。
喝了一小坛据说最温和的酒就醉的人事不知,梅逐雨对自己深觉不满意。如此浅量,岂不是辜负了武祯的一番期待?如此,以后每日都要喝一坛,一定要尽快适应才是!
夜色深沉,梅四放下笔,在周围十几盏明亮灯光下仔细的欣赏着自己这一日的辛劳成果。光洁纸面上多出了一大片深浅不一的墨色,一只只恶鬼乘着黑云诡雾,神情狰狞可怖,生动的简直像是活物一样,好像一错眼就能从纸上飞出来。
梅四满意的看了许久,觉得自己画技又有长进,铺好画用镇纸压着晾干,他沾沾自喜的回去睡觉了。千鬼图才画了一小小半,明日还要早起努力,早些画完,就能早些拿出去向小伙伴们炫耀了。
梅四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之后,他今日画的这些恶鬼们,在一阵忽起的铃声中,再次从纸面里钻了出来,顺着窗户缝隙往外而去。
墨色的狰狞鬼怪脱离了纸张后,显得饱满生动许多,一个个凶神恶煞能活活吓死人。它们出了梅四的住所,径直就往宫城的方向漫去,像一片悄无声息的黑云,融化在黑夜里。
似有若无的细细铃声不断在街巷中响起,然而负责夜晚巡防的士兵们却好像根本听不见,任由那阵铃声像一条细线,将头顶那片黑云引到了宫墙外。
这群凝聚成墨云的恶鬼,身上没有丝毫鬼气,更没有一般邪物的恶煞气息,只有一股隐约墨香。它们毫无障碍的穿过了厚重的宫墙,进到了高阁殿阙层峦叠嶂的内宫。
宫墙外一棵槐树下,头戴长幂篱的男子轻轻一笑,收起了手中一枚银色铃铛,仰头望着高耸的宫墙。
“来吧,看看你们能闹出什么大事。”
墨色恶鬼进了内宫,失去铃铛声指引后,它们很快又寻找到了吸引它们的东西。帝后所居的宫殿仍然明亮着,这群恶鬼毫不畏惧明亮,凶恶的朝殿中扑去。然而,很快的,它们在半空中被什么给挡住了,无法再前进半步,众恶鬼在天空中愤怒嘶吼一阵,终究还是不甘的退去,再度寻找起其他目标。
在这一座殿阁右侧,过了两道宫巷,有一处稍小些的宫殿,那里也有着令恶鬼垂涎的气息。此时那殿中灯火寂灭,也没有那种无形的阻隔——恶鬼们轻而易举就触摸到了殿门,眼看就要侵入殿中,忽然平地起风,殿前那一株两人高的茶树沙沙响动起来。
一抹白色的人影烟雾般从茶树上凝聚而出,他手一抬,就有一道风将那些恶鬼吹开,不让它们接近宫殿。
三番四次被阻止,恶鬼如何能罢休,眼见白衣男子出现在殿门前,死死挡住它们的去路,恶鬼们气呼呼的瞪大了眼睛,全部向他涌去。
面对恶鬼的无数鬼爪利齿,白衣男子不退不让,牢牢守在殿前,即便是自己受伤,也不肯教恶鬼们前进分毫。眼看这白衣男子难缠,恶鬼们分作两拨,一拨与男子缠斗,一拨就要钻入殿门缝隙。
男子见状,挥动起长袖,风声一下子变得更大了,呼呼风声灌进门窗缝隙,吹出一片呜咽声响,也将那些墨色恶鬼给挤了出来。
恶鬼们怒极,也不想着钻进殿里了,只盯着白衣男子攻击。
一夜过去,鸡鸣声响,长安城中第一声钟声回荡开去,与白衣男子缠斗了一晚的恶鬼们显得萎靡了许多,在钟声中,它们更显恹恹,忙不迭的退走宫城,消失在即将泛出白色的天际。
梅四房中一片安静,如斗败公鸡般的恶鬼们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再不复昨夜出去时的威武模样,一个个灰溜溜的回到了画中。床上的梅四说了两句梦话,憨笑两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对于自己画中恶鬼夜游一事,毫无所觉。
宫中公主殿前的白衣男子自恶鬼们退走后,就身形飘渺,他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没能坚持多久就散成一缕青烟,飘回到了茶树上。
昨日还枝繁叶茂的茶树,此时枝叶零落,未开的花苞掉了一地。
早起的宫人打开殿门,准备伺候主子,谁知一眼看到了殿前那株白茶树凄惨模样,骇然的喊了出来。
“不、不好了!公主最爱的那株白茶树,不知怎么的,好像快死了!”
公主殿里伺候的宫婢听到外面呼声,赶紧起身出门查看,眼见那白茶树凋零成这样,也是惊骇不已。
“怎会如此!究竟是谁做的这种事,快,快叫昨夜守夜的宫人还有附近巡视的宦官,快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然等待会儿贵主醒了,看到这茶树的样子,非得出事不可!”
“是、是!”小宫人匆匆提着裙子跑了。
当今皇帝陛下子嗣不丰,宫中的公主唯有一个,乃是武皇后所出,名为李沅真。这位公主身份尊贵,性子有些天真烂漫,难得的是受尽宠爱也没养成什么娇惯刁蛮的脾气,平日里宫婢们伺候她,不小心犯些小错,她也从不计较。可这回,饶是从小照顾她的宫婢,也不敢想,若是公主见了茶树这模样,会何等生气。
忧虑的望一眼茶树,宫婢叹着气进了殿中,想着等公主醒来,该如何与她说起这事。一个不好,说不得她今日就要受罚了。
武祯午后进宫去见皇后,刚走进殿里,就听到有人在哭。接着皇后的声音响起,“你在这跟我哭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哭,我就能给你把那株茶树治好了?”
然后是梅贵妃轻柔的哄声,“好了沅真,哭了这么许久,眼睛都肿成这样,我与你阿娘看着都心疼,莫哭了,乖孩子莫哭了。”
武祯瞧见自己那个一向开开心心的外甥女,不知为何将脑袋埋在梅贵妃的怀里,呜呜哭泣,而自家姐姐皇后殿下满脸的无奈,坐在一旁,手里还拿着支笔批着什么。
武祯行了个礼,眼睛瞟着外甥女,问道:“殿下,我这外甥女怎么了,哭成这样?”
听到她的声音,埋着脑袋哭泣的少女立刻就抬起了头,露出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哭着朝她扑了过来,嘴里委屈的喊道:“小姨!”
武祯任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揉了揉她红红的脸颊,“哎哟,哭得这么可怜,怎么了,有什么事跟小姨说,小姨给你解决。”
皇后殿下撇撇嘴,“话可别说太满,到时候办不到你小心她用眼泪淹死你。”
李沅真红着眼圈,“小姨,我那株白茶花要死了……我……我让宫中所有伺候花木的宫人都去看了,没人有办法,怎么办啊……”
武祯诧异道:“就是你六岁在邙山非要搬回来种的那棵白茶花?”
李沅真点头,语气更咽:“嗯,是,昨天明明还好好的,结果一夜过去,不知怎么的,竟然枯死了大半。”
关于这株白茶树,宫中几乎人人都知道,那是小公主最爱的东西,不许别人折一根枝摘一片树叶的,宝贝的可紧。
十年前,帝后前往邙山行宫避暑,当时六岁的小公主贪玩乱跑,有一日竟然跑进了行宫后的山里。那山中野兽无数,她一个小孩子在山中迷失了一夜,人人都以为她必死无疑,谁知第二日却在山中一株白茶树下找到了完好无损的她。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小公主不肯说,只是死活要人把那株山中野生的白茶树带回去,移栽到她自己的宫中。皇帝疼爱她,被小女儿抱着手臂摇了摇就轻飘飘的答应了,让人将茶树挖出带回。
公主殿前原本铺设着青石,因为这位小公主要将白茶树种在自己最近的地方,愣是让人把大块的青石地砖给凿掉,运了许多山中的土过来,将白茶树好好给种上。
转眼十年过去,长在山中的茶树,被移栽到这深深宫墙中,倒也不曾枯萎,因为小公主的爱护照料,长得枝繁叶茂,年年茶花都能开满一树。
“我想让阿娘发诏书,找民间能治好这棵茶树的人来,但阿娘不同意,小姨,求求你,帮沅真劝劝阿娘吧,沅真真的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那棵白茶树死掉。”李沅真红肿的眼睛里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眼中分明是真切的绝望悲苦,祈求的看着武祯。
武祯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安慰道:“来,把眼泪擦擦,沅真先带小姨去看看白茶树,说不定小姨能给你想到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