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广州,陈公馆。
被接踵而来的各种电报弄得非常恼火的陈济棠亲自跑出大门,将匆匆赶到陈公馆的李宗仁和白崇禧迎进大厅,边走边抱怨冯玉祥倚老卖老,情况还没搞清楚就从几千里外发来电报妄加指责,好像他陈济棠真的没有大局观,真的愚蠢到这个敏感时候还派飞机越界攻击江西地方军队授人以柄。
李宗仁和白崇禧正是为此事而来,晚饭后两人听到随从的汇报,特意一起收听了八点整的中央社新闻广播,随后立刻就来陈公馆打听确切消息。
刚开始李宗仁和白崇禧都一致认为这是蒋介石惯用的政治宣传伎俩,但新闻里关于粤军飞机发动攻击并发生故障坠落的消息言之凿凿,还有具体的情节描述,并公布了跳伞后不幸死亡的飞行员名字,李宗仁和白崇禧听完后便再也坐不住了。
宾主分别安坐,奉上香茗,陈济棠挥退堂中下人,将一沓电文递到满脸关切的李宗仁手里,并将自己获知的事情经过如实向两人通报。
李宗仁将看完的电文递给白崇禧,白崇禧谦逊地摆摆手,用心倾听陈济棠的叙述,得知粤赣边境确实摔了一架侦察机但不知道具体原因之后,白崇禧的眼神随之变得凌厉起来:“会不会是被击落的
陈济棠搓搓发木的脸:“有这可能,我们也为此反复推演过,但根据前方发来的情报看,驻扎信丰城的新编第十旅只是个刚改编不久的地方保安部队,大多操赣东北口音,全部加起来不到四千人,官兵至今还穿着老式保安部队的灰色军装,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能够威胁到空中的重机枪,更没有高射炮。”
“事发前一夜,也就是昨天晚上,这个新编旅又开来两个营千余人,进了信丰城就大吃大喝猜码赌钱,闹到天快亮了才安静下来,空军分析后一致认为,很难想象信丰城那支杂牌部队能打下我们最先进的侦察机……”
“而且另一架护航飞机回来报告说,侦察机先是空中爆炸之后才掉落下去的,护航飞机沿着事发地点反复盘旋观察,在地面没有发现任何防空阵地,只看到很多本地民众跑向坠机地点。”
“这样的话,情况就复杂了既然连我们自己人都无法说服,哪怕我们说是地面部队打下来的别人也不会相信”
李宗仁说完,与白崇禧相视一眼,两人均摇了摇头。
随后,李宗仁埋首仔细阅读电文,过了好一会儿,又把电文交到白崇禧手里,待白崇禧看完把电文交回陈济棠,这才问道:“驻扎信丰城的那个新编旅具体番号和主官名字都有吗?”
陈济棠一听立刻明白李宗仁的意思,自信地说:“查清楚了,该部进驻信丰第二天我们就通过方方面面搞清楚了他们的具体番号,确实是来自浙赣边境的中央陆军新编第十旅,旅长叫什么呢?叫吴……吴铭……对,就是这个名字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估计是老蒋新收编的地方保安部队,这次恐怕又是把这个杂牌军送到前线来充当炮灰。”
李宗仁回忆良久,对这个吴铭毫无印象,只好望向数年来与诸多中央军中的老朋友保持通信的白崇禧。
白崇禧对吴铭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儿印象,但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中央军这两年不断地吞并地方军队,发展很快人员变动也大,期间数以百计的将领先后获得任命,更有无法计数的老将退居二线或解甲归隐,谁会去注意一个地方保安部队改编来的区区杂牌旅长?
于是,吴铭和他的新编第十旅暂且被放到一边,三人讨论的焦点转移到如何善后、如何应付各方可能的责难、如何挽回政治影响等等关系全局的大问题上,直至深夜十一点半,李宗仁和白崇禧才回到东山脚下警备森严的临时住处。
白崇禧回来之后,直接前往一直留在广州策动陈济棠反蒋的好友刘斐的房间。
刘斐曾担任白崇禧的参谋长,如今是桂系军队大本营的高级参谋,兼任广西民团于部学校教育长,这会儿他正在灯下看书写笔记,看到白崇禧进来便放下笔站起来,给白崇禧倒了杯茶,含笑问道:“陈伯南那边打算如何应付?”
白崇禧简要通报了大家讨论后制定的具体政治应急策略,以及明天上午十点陈济棠要召开中外记者会说明立场的计划,完了喝下口茶,想了想询问刘斐:
“为章,驻扎江西信丰的军队番号搞清楚了,是中央军新编第十旅这支部队之前驻扎在浙赣边境,旅长叫吴铭,我似乎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名字,就是一时间记不起来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吴铭?健公,这个人你应该有印象才是啊你忘了年初南京中央军校的朋友给我们寄来的几本军事训练教材了吗?其中三本都是这个吴铭编写的,我还曾听你赞过此人独辟蹊径、聪敏务实呢……传说此人在庐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受训期间丨还闹出了人命,但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也不知是真是假
刘斐的记忆力非常好,北伐时期他作为北伐军总司令部高参制定了多项战略作战计划,从日本陆军大学深造归来后又在参谋总部担任过要职,以博闻强记目光高远而闻名军界,被誉为民国三个半军事家中的那半个,是桂系有数的大将之才。
“是他?”
白崇禧终于想起来了,敲敲桌面站起来:“不行,看来我得提醒一下陈伯南才是,这个吴铭并非无名之辈,而是精于谋略之人,否则哪里写得出三本极为专业的军事教材来?粤军若是不重视的话,恐怕要吃大亏。”
“不对啊”
刘斐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以老蒋的做派,像吴铭这样的人才早就应该获得提拔了,怎么几年过去了还是个区区新编杂牌旅的旅长?会不会弄错人了?”
白崇禧对此也是疑惑不解,思索一会儿得不到答案,摆摆手说:“暂时不想这个问题了,我总觉得此人是个巨大的威胁,先给陈伯南去个电话再说吧。”
白崇禧的直觉非常正确,而且吴铭的威胁第二天就传到了广州,把正在召开中外记者会试图对粤军空军攻击江西地方部队做出合理解释的陈济棠弄了个灰头土脸:
当记者问及陈济棠两名遇难飞行员的情况时,陈济棠连两个粤军飞行员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还是边上的参谋长递上纸条之后他才宣布遇难者名字,另一名记者又问陈济棠如何处理两名遇难飞行员的后事?陈济棠支吾片刻,当众给两名遇难者连升三级以示哀悼。
参与采访的记者们一片哗然。
就在陈济棠在广州召开记者会之前,在会场外等候的中外记者们都接到了中央社同行赠送的最新消息:
江西信丰驻军于今日上午七点半,举行了有近万军民参加的隆重吊唁仪式,将两具装有两名遇难者遗体的棺材,以及死难者的所有衣物,郑重地交给了对峙的粤军第十四师第三十九旅官兵。江西驻军向前来接走棺椁的粤军将士表达哀思之余,还给全体粤军将士呈送一封“精诚团结、一致对外”的倡议书。
如此重大事件,身为广东最高军政长官的陈济棠竟然毫不知情,甚至连麾下两位不幸遇难的飞行员名字他都搞不清楚,怎么不让与会的中外记者深感震惊?于是一个个异常尖锐的问题被记者们抛给了措手不及的陈济棠,弄得这位“南天王”狼狈不堪,只能匆匆宣布记者会结束。
如此一来,得不到任何有价值新闻的记者们彻底被惹恼了,于是回去后立刻将今天记者会的情况发回各自报社,对陈济棠和粤军的不作为展开毫不留情的批评,本就处于被动局面的陈济棠和两广军政府因此而雪上加霜,政治声誉遭到严重打击,本来还存在诸多疑点的“信丰飞机攻击事件”因此而被坐实了。
外界纷纷扰扰争论不休的时候,信丰城西天心观里的吴铭却是无比的悠闲自在,作战计划的制定根本就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分多处驻扎的官兵们除了不能出营之外均获得休息,唯独驻扎在张家峰南麓和城中的两个步兵团官兵需要天天出操,完了还要上街打扫卫生,帮助本地百姓修筑城外道路,晚上也没了酒喝,只能乖乖蹲在自己营房里展开政治学习。
在吴铭旅渡过一周军旅生活之后,曾经担任过“南昌行营别动队”总队长的康泽,终于见识到了吴铭旅的严明军纪和彪悍作风,也看到了各级军官高度的服从性和良好的军事素质。
唯独让康泽颇为遗憾的是,新十旅全旅七千余官兵只有旅长吴铭和机炮营长田正刚腰间佩戴有“中正剑”,真正算起来,也只有田正刚这个中央军校第九期毕业生是校长门生,其他军官腰间都是清一色的特制匕首,这让感受到吴铭旅强悍实力的康泽总有几分不协调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