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衢州北大营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大事,在如今日寇大举逼向华北、全国民众高呼抗日的大潮中,衢州发生的事情如同大潮中的一个泡沫,在白茫茫的浪峰中闪烁一下便消失了。
但是落入政治顶层的政学系大佬们眼中,衢州发生的一切足以令人震惊。
有人竟敢在第十八军残部开到衢州休整之际,借口密切军民关系蓄意制造民意,大张旗鼓地为围剿作战中失败的罪魁祸首鸣不平,而且竟然不通过衢州行署,就自行发动民间力量捐资拥军,从侧面烘托和传播第十八军残兵败将的威名,巧妙制造了“第十八军将士受到不公正待遇,蒙受冤屈流血又流泪”的民间舆论并迅速传播,这让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政学系怎么能容忍?
南昌行营的杨永泰接到衢州行署专员鲁忠修的电话,立即召集熊世辉等人深究幕后黑手,略作商讨便一致认定这系的阴谋,目的是通过为罪魁祸首陈诚和担负主要责任的第十八军翻案,来赢得军政两界的好感,突出政学系政治手段恶劣的同时,彰显系的宽厚与温和。
最后,一群政学系的大佬们形成共识:
毅然反击,或者加强对陈诚和第十八军的打压力度都不可取,不如顺势而为再加一把火,全面报道衢州的“拥军新闻”,显示海纳百川的政学系既有的宽宏气宇,静观全国各界舆论如何评价骄横固执、损兵折将的陈诚和铩羽而归的第十八军?然后顺势添柴加火,巧妙引导舆论,把压力悄然转到蒋委员长身上,最终由蒋委员长来处理此事。
为毛良坞的事情忙得天昏地暗的吴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在毛良坞停留三天把事情干完,第四天一早带着兴致盎然的妻子骑马到凤凰山南麓的靶场打靶,等方大小姐打得肩酸手疼心满意足之后,这才带着乡亲们赠送的诸多特产,离开毛良坞返回衢州。
收到方佑淳质询电报的副团长龙韶罡听说吴铭回来,立刻拿着电文赶赴城中方府。
吴铭看完电报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浙江本地的报纸还没有报道,《中央日报》、《民国日报》和上海的诸多报纸就高调赞扬衢州各界犒劳第十八军的盛事,而且还成为个典型的新闻事件,怪不得方佑淳在电文中询问吴铭受否受到别人的委托?并暗示南京的几位大佬很意外。
吴铭考虑片刻,轻松抓住了问题的实质,随后有种哭笑不得之感,他纯粹是对陈诚和第十八军将士寄予同情,而且他非常清楚陈诚今后所到达的高度和“土木系”未来的雄厚势力,严格说来,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投机行为,却万万没想到,竟会触怒如今势力如日中天的政学系,对这一切均不了解系大佬们躺着中枪了,措冇手不及之下深感意外,
这些隐秘心思,吴铭自然不会和打仗勇猛脑子简单的龙韶罡去解说,他询问龙韶罡这几天给第十八弟兄的军粮食品供应情况如何,十八军将校有何动作?
得知请假回乡扫墓祭祖的陈诚依然滞留于衢州,而且很想和他见上一面,吴铭当下坐不住了,请龙韶罡略坐稍等,进去和累得只想睡觉的妻子打了个招呼,就与龙韶罡一起赶赴城北军营,叫上提前返回销假的戴子冉,开动两辆刚从杭州保养回来的道奇大马力小汽车直奔衢州。
到了衢州,吴铭没有先去城北大营,而是先到衢州总商会向几个会长和理事致谢,拿出一张价值五十多万元的军资采购清单,递给几位送出几百头猪和五十吨大米的商界领袖们,在一片欢声雀跃中礼貌告辞,顺手拉上商会副会长钟老二,到门外一阵低语。
经过北大街的老字号酒楼时,吴铭特意停下,亲自和龙韶罡一起找到熟悉的老板,订下五大桌酒席请他派伙计送到城北大营,这才驱车前往城北大营去见陈诚。
军装笔挺一丝不苟的陈诚一见吴铭立刻迎上,紧紧抓住吴铭的手频频致谢,罗卓英和周至柔等人闻讯赶来,一群人进入不大的会议室热情交谈起来。
吴铭把自己这几天在毛良坞检查矿山开采新设备和新兵训练的事情简要告知,随后向陈诚致歉,说他实在不知道陈诚在衢州,否则哪怕半夜急行军也要赶来聆听教诲,顿时惹来一片笑声。
陈诚对长相不凡谦逊坦率的吴铭非常有好感,客气几句含笑问道:“不知道吴老弟是否知道外界对衢州犒军的反应?”
吴铭哈哈一笑,坦率地将情况如实相告:“今天中午小弟刚从毛良坞回来,就接到我那大舅哥方副处长从杭州发来的质询电报,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不悄悄地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搞得全国都知道了?”
“小弟听了很吃惊,细细一想慢慢明白过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就回到军营给我大舅哥回电,告诉他小弟对政治不感兴趣,只知道谁对谁错,至于为何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小弟觉得应该搞,应该让第十八军弟兄振奋起来,也确实有点为十八军弟兄鸣冤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会被人悄悄惦记上了。’
“管他呢,谁看不惯就别看,我吴铭一个小小的地方军保安团长,也用不着求谁,想求也求不到。”
众人都乐了,心里也很感动,没想到吴铭还有这么冲动可敬的一面,陈诚也连连点头,露出由衷的笑容。
吴铭迟疑了一下:“关于此次围剿失败,小弟是这么想的:到现在为止对红军的围剿已经发起了四次,每次均以失败告终,究其根源不在临阵指挥,不在具体哪一个军哪一个师,更不应该把责任简单粗暴地推到流血流汗却得不到公正评价的中央军各师将士身上,主要错误不是战术错误,而是战略上早已出错,要是不在战略上做出改变,下去还要失败…
“不是小弟狂妄,而是庙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精于玩弄权柄的政客们,只会纸上谈兵,根本就不懂具体的带兵打仗,不单止是剿匪失败,就连国家决策都频频失误,可以说,党国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应该负主要责任,而不是我们这些只知道遵命而为的军人。”
一席话铿锵落地,满堂将帅无比动容,许多人感觉吴铭的一席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说出了自己想说又不敢说的一切。
陈诚心里同样无比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地方保安团长,竟然拥有如此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对时局看得如此透彻,又是如此的大胆不羁,特别是“战略上早已出错,要是不在战略上做出改变,下去还要失败”的独到见解,更令陈诚深感震动,顿时生出强烈的知己之感。
吴铭看到大家呆呆望着自己,连忙咳嗽一声,很不好意思地致歉:“对不起啊!小弟平时没接触过什么大人物,有点儿激动,说得不对的地方或者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只求大家不要把这些胡说八道传出去,不然我那大舅哥恐怕又要生气了,虽然小弟不怕他生气,但终归是一家人,见面不好意思冇。”
满堂哄然大笑,陈诚难得地笑出声来,吴铭趁机将自己要在这里宴请大家向陈诚赔罪的事说出来,再次引来将校们一阵欢笑声。
彼此聊了一会儿,陈诚吩咐大家回去看看各部弟兄,然后拉着吴铭的手走出会议室,向东面宽阔气派的营区走去:
“听说这个大营是你一手设计并监造的,果然处处露出新意,设计和总体布局非常合理,只是经过常山的时候不知道情况,没有前往看望五百个伤病弟兄,也就失去了参观常山军营的机会……我听罗副军长他们说,常山大营虽然不比这座大营气派,但设施更为齐全,布局也更完善,而且朴实无华非常实用,不知吴老弟是怎么做到的?”
吴铭遥望眼前熟悉的一切,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
“小弟从小喜欢建筑,所以没少在这方面下功夫,当初建这座大营也是迫不得已,没地方驻扎啊!开始时这地方还是一片荒芜,建设新军营的所有经费加起来只有十五万,小弟想方设法群策群力,用了三个月建成了,之后省保安处、浙西司令部和衢州行署需要借用这地方训练教导队和各县警察,陆续投入资金扩建,中央党部不知什么原因看上这地方了,也投入两笔资金,把这儿建成了他们的定点训练基地,这几天全国各省党部挑选的八百学员会陆续过来报道,不过这些和小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陈诚笑问:“你不是依然是中央党部聘请的衢州基地军事总教官吗?”
吴铭将去年自己如何成为总教官的经过简要告诉陈诚,最后颇为自嘲地说道:“小弟从来没写过入党申请,没想到我那大舅哥调往省城任职的头天晚上把小弟叫去,反复叮嘱之后,扔给小弟个卷宗,小弟以为是征兵计划或者别的什么代培计划,也没看,回到营中没事干了才打开,结果发现里面有本党证,里面的照片是我自己,而且在一年前就入党了,哈哈!”
陈诚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感觉吴铭是这么的坦率和可爱,如此的特立独行,这种事情寻常人遮掩都来不及,只有吴铭不但对此毫不重视,还当成个笑话对待,可见吴铭的心胸非常坦荡。
吴铭等陈诚笑完低声问道:“兄长何时回去探亲?”
“就这一两天吧,弟兄们都获得你和俞处长、方处长、刘处长的妥善照顾,三餐不缺,士气逐渐恢复,我也放心了,等明后天剿总的二十万元军费转来,我就可以回去了,返程的时候再来看看。”陈诚如实告诉吴铭。
吴铭想了想:“剿总如今人员变化很大,估计很难在短时间内顾得上这边……不如这样吧,小弟和衢州商会和毛良坞商会很熟悉,先借个十万给兄长应急,以后有钱了再还也不迟,另外,小弟建议通过省保安处下达通知,让十八军兄弟回到常山军营去,那里是小弟的地盘,不用看别人脸色,补充也很方便.要是展开训练什么的两军还能形成良性竞争,可谓一举多得!”
“还有,小弟今天开来两辆道奇小汽车,刚从杭州保养回来,换上了省保安处的军牌,兄长明天自己找人开回去吧,回程再归还给小弟就是了,如果喜欢,不还也行,这车是小弟自己出钱买了,随意。”
陈诚停下脚步,凝望吴铭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儿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