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自家牛车被人包围之后,车里的侍女们吓坏了,脸色都白了。
吕邗姜也惊慌不已,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她才勉强地定下心来。
怎么办?
吕邗姜快速地想着对策:对方是谁?他们想做甚么?……
她觉得有必要下车探一探。
稍微整理好穿戴,吕邗姜示意三名侍女们,作势要下车。
侍女们慌忙地反应过来,连忙敛起慌乱之色,掀门帘的掀门帘,扶人的扶人,从容地护好吕邗姜,缓缓地下了牛车。
然后,四名侍女护着吕邗姜面对一众护卫们。
但见那群护卫们个个精干老练,只管牢牢地困住吕邗姜等人。远处的骑士头领暗地打量她们,觉出她们女扮男装,应为齐国人——传闻当今齐王效仿齐灵公,也曾爱看女扮男装,但被晏相所谏止,然女扮男装这一习俗却被齐国人保留了下来。
——齐人么?这可有趣了。
骑士头领不动声色地冷笑。
一圈扫视,吕邗姜很快地辨出她不认识他们,且看他们的穿着,像是卫国人,再瞧那群奴隶们,皆来源于诸国各地,那么……
瞄了一眼那位惹事的老人,吕邗姜生出微妙之感的同时,寒着一张素脸,大胆地质问:“大胆!此乃齐国之地,你们这群卫国人想做甚么?难不成想绑架在下,亦或是……听信了他的鬼话?”两眼一厉,上位者的气质立即外漏。
“哼,你们可别玩杀人灭口那一套儿,那不管用!且不说在下与那老人素不相熟,即便在下真与那老人相识,想要赎回他,你们当真会拒绝么?——既是不拒绝,摆出这副模样又是何意?还不退开!……贩卖人口的罪名你们是清楚的,千万别得罪在下!得罪了在下,可别以为在下会像那群无知村民,木然无措!不妨告之诸位,在下出身贵族,倘若在下失踪,你们必不能逃出追究,届时家破人亡都是轻的!卫国是不弱,但远不是齐国的对手!你们真敢闹腾开么?……话都摊到了这个份上,在下也不想挑事儿,咱们好生协商协商。那位老人既向在下求救,在下也不好旁观,权且当一回好人,援个助儿!而你们,若能拿钱放人,在下也不会将此事告之旁人!该怎么抉择,想必你们懂的罢?”
吕邗姜丝毫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声色俱厉地威胁他们。
吕邗姜也不怕沦为奴隶,浑然不考虑对方会拿她们怎样。
四名侍女们惊呆了。
岂料,那骑士头领思忖片刻,居然同意道:“好罢,但他的赎金却是不少的。”
吕邗姜心下庆幸:只要能用钱帛解决麻烦,那都不是大事——那骑士看那老人的眼神,与看寻常奴隶别无异处,想来是不知那老人的身份呢?
于是,吕邗姜毫不犹豫地将剩余的所有盘缠拿出,把那老人赎了出来。
那骑士头领抿了抿嘴,命令护卫们先带奴隶们离开,末了把手一指,指向那老人,忽然厉声地警告:“你们赶紧走罢!但不准去卫国或鲁国!至少他——短期之内不准!否则再被遇上,那便不客气了!”
“如你所愿。”吕邗姜也不多想,一口应下。
因此,她并未注意到那老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恍然与黯淡。
可怜那群没法脱身的奴隶们,纵然一脸绝望,也不得不被人驱赶着远去。
危机总算解除了。
然而,吕邗姜等人皆想到了她们现今身无分文,不由地微感郁闷。
“老师……!”一个惊讶而又欢喜的声音紧接地响起。
众人寻声视之,便见一位青年男子跳下一辆华丽的牛车,大步地走了过来。
那青年男子大约二十五岁,富商打扮,肤色黝黑,浑身却透着一股文人气息。
“你……?她……!”那老人呆了呆,望了望那青年男子,又望了望吕邗姜,怔住了。那青年男子也是妙人,先向吕邗姜拱手,认真道:“在下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鲁国人,请以字行,多谢姬子出手相救吾家恩师。”
那青年男子目睹了全程。
侍女们还是一头雾水,吕邗姜却明白得很,笑道:“无妨,救‘爹’一事理所应当。更何况,任谁得知老先生的大名,都会竭力相帮罢?”顿了一下,吕邗姜试探地唤道:“子、子贡先生?——请唤小女子‘邗姬’罢,邗姬是……齐国人。”
子贡微微一笑,亦不多问,便道:“邗姬。”
“你……”那一头,那老人老脸发热,耳根子都红了:弄了半天,原来认错人了!闻听邗姬来自齐国,他不免有些感慨,奇道:“你知老朽是谁?”
“自是认得。”吕邗姜笑了笑,“邗姬本来也不识,只是还记得两年前,有一先生周游列国,途经齐国时,正逢那里举行了盛大的宗庙祭祀。有人见到先生,便说先生约在十年前,也听过‘韶乐’,还感叹出一句‘三月不知肉味’,引得了齐人的议论——邗姬好奇,便找人打听,这才闻知先生竟是博学多才之人!”
还有一段往事吕邗姜没说,那就是夹谷会盟!
五年前,齐、鲁会盟,君父与鲁王相会于夹谷,孔子亦赴会。齐人欲以兵劫鲁王,为孔子所斥,君父乃止,并归还鲁国的郓、汶阳、龟阴等地,两国盟誓和好——亦是同一年,君父嫡女吕少姜逝世,还有……老师晏子!
秋诗瞪大了两眼,小声地嘀咕:“姬子,您说了半天,还没说那人是谁呢?”
“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儒家创始人,鲁国人也。”吕邗姜斜视跳脱的秋诗,“你说能是谁?”说来孔子周游列国,也有齐国的手笔:夹谷会盟失利,君父大怒——假使齐国不设计送八十名美女到鲁国,引诱鲁国君臣迷恋歌舞,多日不理朝政,孔子便不会对鲁国产生失望之感。
“是……是谁?”秋诗茫然地问。
“秋必不晓得,秋必却比你聪明!秋必曾听姬子说过,鲁国有一条法律:鲁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如果有人能把他们赎出,便可到国库报销赎金——”
闻言,顿见侍女们眼睛一亮。
是呢!既然鲁国人已赎,岂不是可以得到补偿和奖励,那么……
没财物难题了。
想到这里,吕邗姜哭笑不得,却后知觉地轻松了不少。
听罢,子贡干笑,却痛快道:“不必如此!子贡倒可以立即奉送不少金帛给诸位——”言罢,子贡返回华丽的牛车,从中取出丰厚的物品。冬多上前,将金帛尽数收好。尔后,子贡拱手,感谢道:“学生子贡再次替恩师孔子谢过诸位了。”
这次,他将“孔子”两个字咬得极重,总算听到了四名侍女不约而同地惊呼:
“孔子?”
人人都听过孔子的大名,却说不出孔子有何过人之处。四名侍女只知孔子的学问高不可攀,这一刻皆恨不得化身为千古智者,与孔子大谈古今文化。
“不敢当,不敢当。”孔子微笑地拱手,抬头端详吕邗姜,“姬子小小年纪,口齿伶俐非常,老朽也从未见过媲美于姬子一般聪慧之人呢。”
吕邗姜模仿孔子,礼尚往来地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四名侍女双眼亮晶晶,像打量稀世珍宝一样地注视着孔子。
孔子顿觉脸上的笑容都要笑僵了。
“咳咳,你们别瞧了。”吕邗姜出声,及时地解围,“对了,先生如今有何打算?既不能回鲁国,也不能去卫国,否则……”
“莫要担心,老朽已知他们是谓何人。”孔子轻声叹息,也不在乎这是不是关于两国的机密,径直地解释,“方才那位骑士头领,为鲁国大夫季桓子的食客,他佯作卫国人将老朽抓捕,乃是不想让老朽回到鲁国……前一段日子,卫国也发生了……唉,不提也罢。总之,鲁国君主已逝世,内乱在即,季桓子想争权取代鲁国,害怕老朽回国捣乱,故而……唉,其实根本不用这般,老朽这次归鲁,不过是为了祭拜鲁公罢了,哪知……”
听了孔子的诉说,吕邗姜灵光一闪,突然道:“先生莫愁。先生可愿再来齐国?”
孔子眨了眨眼。
吕邗姜笑道:“好歹邗姬救过先生,先生若无去处,不妨去齐国游历,若能开堂讲学那就更好了……就当还了邗姜恩情罢。先生满腹经纶,邗姜也想向先生讨教一二呢。”
子贡复杂地望着吕邗姜,为吕邗姜的善意之邀而震动——齐国历来重法轻儒,而她竟然出言邀请自家恩师,恐怕她的身份也不简单。
子贡决定找个机会查一查吕邗姜的身份——事实上无需查找,单看吕邗姜的言行,便知果如她所说,是贵族出身,甚至有可能……
孔子愣了半晌,拱手便道:“有劳费心了。”
“邗姬很高兴,但请恕邗姬不能陪同先生回齐国。”吕邗姜懊恼地坦言,“不瞒先生,邗姬有事要办,需往吴国一趟,待回齐国,再向先生认真学习。”
“哦?你要去吴国?”孔子意外极了,“齐国距离吴国颇远,你怎么走这……若邗姬继续那般行走,怕要历经千里方能到罢?”
吕邗姜脸红了。
四名侍女也摆出一副惭愧的神情。
“这有何难!”子贡失笑,双手一拍,拍出了一群壮汉们,“这是子贡的食客——这位侠士,你叫他‘老儒’罢。”转头便吩咐那位侠士,“老儒,你过来,替子贡护送这群姬子罢。”
“诺。”那位侠士应声而答,再对吕邗姜等人拱手说明,“请姬子唤在下‘老儒’即可,奉子贡先生之命,必定拼死护送姬子安全前往吴国!”
言罢,老儒立即招呼众壮汉们辙到吕邗姜等人的身后,尽显保护。
吕邗姜等人大奇,忍不住地偷偷窥视那群壮汉们。
却见那群壮汉们面不改色,生得高大威猛,让人安全感倍增。
吕邗姜满意一笑,心道:路上一定要和他们好好地打好关系。
“多谢子贡先生。”吕邗姜先向子贡道谢,再向孔子告别,“邗姬定会快去快回,还望先生珍重。”
孔子也道:“请多珍重。”
匆忙地,两路旅行者们一个往北,一个往东,依依不舍地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