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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依旧在继续,之后的议题甘奇也懒得管了,除非皇帝发问,否则甘奇并不主动去说话。
但是甘奇却感觉到有一个眼神经常看向自己,正是头排站着的曾公亮。
这让甘奇有些纳闷,纳闷曾公亮为什么频频回头来看自己。
甘奇与曾公亮其实没有交集,除了朝会之时,连碰都没有碰到过,工作上都没有碰到过。所以甘奇此时疑『惑』不已。
退朝之时,甘奇并没有走,他还要见皇帝一面。
李宪帮甘奇去通禀了一下。
甘奇再见皇帝,是因为事态随着局势而变,如今他换了一个思路,不想在朝堂上再去商议什么要不要对辽国用兵的事情了。
今天这个朝堂局势,甘奇知道一旦把这个话题拿到朝堂上去说,必然是通不过的,而且甘奇一张嘴,不可能说服朝堂上的那些追求安逸的官员。
与其如此去说服整个朝廷,不如就动手去做,去推动事态的发展。这样的办法更好。
所以甘奇要与皇帝赵曙说的就是暂时不谈用兵之事,让皇帝不要找人来商议这些。
赵曙听得甘奇如此一番话语之后,其实是心中一松的,暂时不说这个问题,赵曙立马就感觉浑身一轻松,压力全无,连连点头说道:“对对,用兵之事,风险难料,还得从长计议,且先看燕云局势再说。”
“那此事还请陛下先行保密,不要说与另外人知晓,免得横生枝节。”甘奇叮嘱皇帝一句,这事得皇帝放在心里。皇帝一个人知晓对甘奇也有好处,至少到时候甘奇真与辽国打起来了,皇帝也不至于太过意外,惊慌失措。
因为皇帝是知道燕云局势的,也知道甘奇做了许多准备。呃……应该是辽国到时候打过来,甘奇被动防御。
“嗯,此事自然不能外传,若是传出去,必然朝野震惊,那还了得。”
听到皇帝这么说,甘奇也就放心了,让他一个人在幕后『操』控就是,这个办法比什么朝堂辩论的好一百倍。
甘奇甚至觉得,朝堂那些人,都是自己的拖油瓶。
此时甘奇又看了看皇帝,也替这个皇帝感到悲哀,带着这么一大堆拖油瓶混,这个皇帝也是悲惨。
再看皇帝,甘奇有一种错觉,似乎赵曙这张脸上,隐隐也写了“拖油瓶”几个字。
甘奇离开的皇城,计已在胸,胸有成竹,心情格外的好。
刚刚上车,忽然车外传来拜见之声:“小人奉曾相公之命,前来见过甘经略。”
甘奇挑起车帘,问道:“不知曾相公有何吩咐?”
“曾相公请甘经略一叙。”
甘奇从车厢里出来的半个身子,说道:“头前带路。”
“甘相公跟紧。”
那人上了前面的车,头前带着路,竟然是去曾公亮府邸的路。
甘奇心中是疑窦丛生,想来想去,莫不是这位曾相公看出了什么?
这天下之人,还是小看不得啊,甘奇也知道稍后得好好应对。
曾公亮府邸中院的书房之中,茶水已奉好,甘奇进来拜见。
曾公亮满脸是笑,主动站起作请:“甘经略,请,落座吃茶。”
甘奇又拱了拱手,然后才落座下手,先喝了一口茶,然后才问道:“不知相公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先吃茶,坐一会。”曾公亮没有开口说事,兴许是他也还没有想好从哪里开始问起,更可能的是曾公亮想晾一下甘奇,让甘奇胡思『乱』想一下,稍稍失一点方寸,之后好问话语。
甘奇也不管曾公亮心中怎么想,还真就拿起茶水再喝了几口,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茶水喝得差不多了,甘奇甚至还主动招呼小厮来续水。
曾公亮终于主动开口发问了:“不知甘经略准备怎么处置契丹人之事啊?”
甘奇坐正身形,认认真真说道:“依照律例,秉公执法!”
曾公亮点着头:“嗯,颇有难度啊,契丹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这是话头,勾引甘奇接着往下说的话头。
奈何甘奇有一本正经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秉公才能服众,下官竟然受此重托,必然不敢行徇私枉法之事。”
曾公亮双眼微微一抬,还有笑意,却已经知道这个小年轻不像朝堂中表现的那么傻乎乎……
“甘经略准备怎么个秉公执法?”
“还待下官亲自具体调查一二,方才能定下具体办法。”
甘奇有些油盐不进,心中带着戒备。
曾公亮弯弯绕子没奏效,自己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慢说道:“昔日老夫处置边境争端之时,为了河道捕鱼的区区小事,那也是与辽人据理力争的,人呐,都一样,辽人宋人都是一回事,欺软而怕硬,今日你在朝堂上的一些话语,倒是深合老夫之心意,你软一分,敌人就硬一分,你硬一分,敌人就软一分,不外如是……”
这几句话,倒是听得甘奇眼中精光一闪,甘奇本以为满朝堂都是拖油瓶,没想到曾公亮还能说出这种话语,但是甘奇依旧有些防备,答道:“下官倒也未想太多,只想做得问心无愧。”
曾公亮眉宇慢慢竖了起来,他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但也仅仅是猜,也不可能猜得多么明确清楚,所以他把甘奇叫来,是想知道甘奇到底想做什么,他其实是有些担忧的。
担忧什么?年轻人,冲动热血。
担忧甘奇把事情做得太过了。
曾公亮此时知道自己小看了甘奇,有些话是套不出来的,唯有主动出击,曾公亮忽然问道:“甘经略此去河北,想来把河北军备都了解了一遍,老夫许久没有到过边境了,倒也想听听甘经略对河北两路军备情况的见解。”
领导问工作了,这还是得答一答,甘奇开口:“河北几十年不闻战事,白头之人都没见过什么叫作打仗,真要说军备,下官实话实说,一言以蔽之,颇为懈怠。”
颇为懈怠,甘奇还是说得比较委婉的,真要说实际情况,几乎就是八成军队已经不堪用了。若是再等八年十年,最后一批真正经历过战阵的老将慢慢凋零,那时河北军备就真的完全不堪用了。
曾公亮闻言,没有什么惊骇之感,只道:“近些年,朝廷军费,多往西北去防备党项西夏,河北这边倒是冷落了不少,好在辽宋盟约几十年,倒也暂时无碍。”
曾公亮的话一针见血,朝廷没钱,主要军费照顾了西北,河北的军备自然就会出问题。
甘奇听得曾公亮这么说,又道:“盟约这种东西,倒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二十多年前,辽国边境陈兵要地之时,倒也没有人在意盟约之事,最后还是加了岁币之后才解决了。若是当初不给钱,那辽人会不会立刻撕毁盟约,真的大兵压境呢?唉……”
甘奇假装有些担忧。
曾公亮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听闻甘经略少时多勇武,读着圣贤书,竟然能亲自上街提刀杀人,还与狄相公远征邕州蛮人,也是亲自上阵,如今能如甘经略这般允文允武的大才,已然是凤『毛』麟角,教人敬佩!”
曾公亮忽然开始把甘奇一顿夸,甘奇是陪着笑,口中谦虚了一句。曾公亮又喝了一口茶,忽然冷不丁一语:“甘经略如此允文允武,莫不是想与辽人开战?”
甘奇心中一惊,难道曾公亮真的看透了自己的内心?应该没有,他应该只是在试探。
“下官可从未如此去想,两国大战,百十万兵上阵,震动寰宇,何其事大,下官小小五品上的官职,岂敢随意如此『乱』想?”甘奇平复着自己,如此说道。
曾公亮的眼睛盯着看起在看,似乎想把甘奇看穿,看得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甘经略能明白兹事体大,便也当真不枉陛下信任。”曾公亮如此说了一句,却是又道:“但若是辽人当真边境施压,定然不能惊慌失措,一定要稳住心神,不可进退失据、『乱』了方寸。”
曾公亮怎么忽然说到这里了?
曾公亮是真的看出了一些什么?又怕到时候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甘奇在面对辽人的时候惊慌失措?所以才故意把甘奇叫来嘱咐几番?提前给甘奇打一下预防针
甘奇心中念头无数,但是就凭曾公亮这几句话,甘奇就对他好感有了不少,至少曾公亮不是在暗示甘奇要忍辱负重这一类的,而是考虑得更远。
显然曾公亮知道这件事让甘奇去处理,很有可能就会面对后面那些事情,他是怕甘奇到时候被吓到了,怕甘奇临事的时候六神无主。
他在叫甘奇不要怕,处理事情要沉稳。是这个意思吗
也在暗示甘奇,仗是不能打的,甘奇也知道河北军备懈怠,但是面子也不能丢。
甘奇明白了,不禁抬头看了看曾公亮,心中多少有些佩服之意。按理说这件事与曾公亮无关,甚至有人在等着甘奇出问题,到时候甘奇自己去辽国斡旋,赔上身家『性』命去斡旋。
唯有曾公亮此时把甘奇叫来,让他万一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要沉住气,不能丢了脸面,不能丢了国格,不能轻易就被辽人吓唬的惶恐不安。
甘奇认认真真站起,大礼一拜:“谢曾相公教导。”
曾公亮摆了摆手:“不必谢老夫,你自己把这件事揽下来了,那就得你自己去做到底,若是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也不要急,朝中有陛下,有老夫,便也不会真让你一人面对辽国。”
这个领导不错,比富弼好。
但是曾公亮在历史上的名声却远远不如富弼那么大。
“曾相公放心,下官必不是那等有勇无谋之人,再回河北,哪怕辽人施压,下官也必然会稳住局势,不使辽人有可乘之机。”本来今日是一个好机会,甘奇可以说一些实在话,让自己与曾公亮的关系有一个真正的变化,而且曾公亮其实已经抛出的橄榄枝。
但是甘奇所谋实在太大,就真的是奔着开战去的,难以与曾公亮和盘托出,便也接不住曾公亮此时的橄榄枝,其实有些遗憾。
曾公亮笑了笑:“甘经略许是不知,老夫泉州人,只是早早随父入了京,家中亲戚也多早早入京谋了营生,不过还有几个远房在泉州,所以老夫倒也对甘经略在泉州之事有一些耳闻。”
曾公亮家中几代京官,爷爷是殿中丞致仕,父亲是刑部郎中。但他是泉州人,小时候还在泉州住过,后来随着父亲升官到了京城,连带泉州曾氏的主要亲戚都来京城了。
曾公亮忽然说这话,大概是表达对甘奇的看重,泉州的事情,显然曾公亮比其他京官更清楚一些细节是具体。
兴许话说到这里,曾公亮真正的心思才完全显『露』出来,他知道包拯一走,甘奇在朝中就无人可以倚靠,他是在招揽甘奇。
为什么曾公亮忽然想招揽甘奇?一是甘奇的许多事情他比别人知道的多,知道甘奇有为官的能力。二是甘奇对于辽人强硬的态度让他很看好,曾公亮自己也是强硬派。三是甘奇有一个当皇帝的姐夫。
招揽甘奇,这是一个善缘。曾公亮家族,从开国就当官,等于是政治家族,这种家族,就需要这些善缘,如今他的儿子已经蒙荫了,刚刚步入仕途。曾公亮考虑得极其深远。
也正是因为曾公亮考虑得深远,这个曾家,从开国入仕途,一直到南宋还出了两个位极人臣的大员,中层官员数不胜数,经久不衰。一门就出了四个宰相,有状元有榜眼,有恩荫。曾公亮的儿子曾孝宽,几十年后也是副相。
两宋的政治家族,真说起来不多,能像曾家这样近三百年经久不衰的,几乎没有。
甘奇知道曾公亮有招揽之意,心中也高兴,也知道如今自己是真正有了一些政治资本了,所有才会让当朝宰相如此看重。
但是甘奇并不想被人招揽,他不想要什么倚靠,而是想要政治上的盟友。倚靠与盟友,还是有区别的。
曾家这个盟友,可以。今日的善缘可以结下,但是这橄榄枝,暂时还是不接,也难接。只等来日,大事一成,也就不存在招揽这一说了,盟友倒是可以轻易达成了。
所以甘奇口中说道:“若是能安然度过此劫,再会汴梁之时,一定大礼上门来拜曾相公今日恩情。”
甘奇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推心置腹的话语,却也没有把善缘往外推。
“诶……谈不上什么恩情,犬子令绰该从审官院下值了,不若就在家中吃顿晚饭再走?”曾公亮还是想把甘奇招揽到手,这种事情很微妙。
能不能招揽到手,倒也不是要甘奇纳头便拜什么的,甘奇今日还是太生份,说话之间透漏着一种隔阂,言之无物。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在一次推心置腹,兴许喝了一顿酒,这个推心置腹就来了。
那么曾公亮也就知道从哪里帮甘奇了,甘奇也得真正承下这份情,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当为曾家奔走效劳一番。这就是招揽成功了,没有什么仪式,更不必表达什么忠心之类。
说简单也简单,但也不简单。
这顿酒,甘奇会吃,但是推心置腹,甘奇依旧不会有,没办法的事情。他怕自己说出来什么实话,憋着劲要与辽国开战,把曾公亮这个强硬派都给吓到了,到时候曾公亮可不是要帮他,反而还得劝他。说不定事情一传开,甘奇就要被满朝的拖油瓶给拖得手脚动弹不了。
今日,曾公亮注定是啥也问不到,依旧只能猜甘奇正在的心思,依旧还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倒也有一点收获,至少这份善缘有了一个开始。
席面之上,曾公亮频频示意曾孝宽主动与甘奇敬酒,曾孝宽字令绰,倒是个聪明人,姿态很低。
当甘奇吃饱喝足回去的时候。曾孝宽问自己的父亲:“父亲,孩儿一直听人说这个甘奇甘道坚,仗着皇恩,在朝中到处树敌,连富相公都给得罪了,父亲却偏偏对他如此看重,莫不是父亲想与富相公……”
“莫要胡『乱』瞎猜,为父可未想过要与富相公起什么争端,为父只是觉得甘道坚此人,前途无量,恰巧此番又对他有了许多疑『惑』,所以才请他来见,未想这一见,更让为父觉得此子极为不凡,来日怕是有那飞黄腾达之日。你当多多与之走动才是。”曾公亮捋着胡须说道。
“父亲之语,那自然无错的,孩儿明日就主动投帖去拜。”曾孝宽答道。
“嗯,为父今年,六十有五了,行将入木,时日无多。以后这曾家,都靠你了。”兴许是多喝了一些酒,曾公亮语气中带着唏嘘惆怅。
“父亲这说的是哪里话……”
曾公亮抬手一拦:“好在令绰你还不错,虽是恩荫为官,但为人处世还算沉稳老道,将来就算当不了大官,也当不会让曾家没落了。”
曾孝宽一脸的惭愧,不为其他,就为这个“恩荫”,也让他惭愧,别人进士及第,状元榜眼的,他却只能“恩荫”,心中岂能好受。
“生子当如甘道坚啊!”曾公亮如此一语。
“孩儿定然不敢愧对父亲谆谆嘱咐,定会在朝堂做出一番成绩。”曾孝宽躬身大礼,心中只有惭愧,没有一点妒忌。更是打定主意,明日就去拜见甘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