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曙回到家中,赵宗汉也把甘奇的一番话说给赵曙听了。
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赵曙其实并未想明白许多事情,哪怕韩琦口吐莲花一般的话语,他虽然表面应承着,但是内心中的不安与心虚并未真正解除,毕竟问题的关键点他还是看得清楚的,那就是可能有人要与他争夺了。
甘奇又如此说了一通,这让赵曙心中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除了混乱,赵曙似乎别无他法,这一切,完全不是他能控制的。他虽然看起来是仁宗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但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的应对手段。
赵曙能想的,就是一个两全其美,韩琦能帮着他,甘奇能帮着他,那就是最完美的情况了。
只奈何,如今韩琦与甘奇两人,都把他作为两人斗争的焦点所在。只是赵曙自己却还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回到家中的赵曙,其实惶恐更甚,偌大的王府,成了他此时的保护壳,躲在大宅子里谨小慎微。
这大概也就是甘奇给他出的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兴许赵曙不一定想这么应对,只是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更多的手段了,这也有点可悲。
韩琦想多弄出几个皇子来争一争,甘奇之所以乐见其成,那是因为甘奇想见到韩琦自动离开皇子赵曙,不论如今韩琦如何与赵曙说,但是总有一天韩琦还是会图穷匕见的,待得韩琦图穷匕见的那一刻,这世间唯一能拯救赵曙的人,唯有甘奇了。
不经过这么一遭,赵曙是不会明白万事万物,总是难以两全其美。
不经过这么一遭,赵曙也不会明白,甘奇才是他唯一靠得住的人。什么宰相,什么相公,那都是假的。
唯有经历这么一遭,甘奇在最后关头拯救了赵曙,甘奇才算真正有了谁也比不上,谁也代替不了的从龙之功。
制科考试快要开始的时候,苏家一家老小也终于入京了,眉州苏家终于正式成了开封苏家。
苏轼苏辙兄弟两人参加了制科京察的考试。
甘奇也知道,这两兄弟,考试什么的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成绩还没有公布,就设宴请兄弟俩喝酒庆功。
这回兄弟二人是真要当官了。当官的苏轼,是一个内心有公平公正的人,所以是一个不站队,两边不讨好的人。其实也是没有什么远大政治抱负的人,苏轼这一辈子,虽然写过一些埋怨的诗词文章,但是苏轼一辈子都没有表现过自己对于政治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反而随遇而安,怎么活着都洒脱非常。
这一点苏轼与李白不同,李白虽然飘然若仙一般的人物,但又是三番五次想要追求远大的政治抱负。一面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老子是仙人”,一面又到处送着干谒诗,想要出将入相,却又一辈子不可得。
当官的苏辙,也是一个纯粹的清流,以喷子起步,喷皇帝也毫不嘴软的人,来日是能当相公的大才。
成绩公布了,兄弟二人显然不可能落榜,入殿觐见皇帝,等着安排官职。
这兄弟俩倒是有风骨,毫不走动关系,连甘奇这里都不开口说一句官职之事。
拿苏轼的话说就是:“当什么官都行。”
拿苏辙的话来说就是:“我苏子由这一辈子,靠的就是自己之才。”
好吧,甘奇倒也没有想太多,因为他也其实也没有什么能力去帮这兄弟二人,吏部他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要想帮这兄弟二人谋个官职,甘奇免不了又得亲自到赵祯面前去说,这种事情说多了,老皇帝岂能不多想?
苏轼苏辙兄弟,那都是有才有能之辈,只要不出事,兄弟二人都是平步青云节节高升的仕途。如今有了甘奇,苏轼再也不可能有那两边得罪的牢狱贬责之灾,苏辙是会成为相公的人,有了甘奇,道路也只会走得更顺。
任由兄弟二人去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其实更好,鸡蛋多放几个篮子,各自走各自的路,只要兄弟二人这一辈子与甘奇一直保持这种友谊下去,来日兄弟二人必然是甘奇最大的助力之一。
苏轼,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这个起点,已经足够高了,大理寺评事是寄禄官,正八品,也就是说苏轼的组织关系在大理寺,也就是说组织关系中央最高法院,然后下放凤翔府当判官。这就类似于中央官员放到地方去锻炼一下,锻炼之后再调回来升官重用。
苏辙,任秘书省校书郎,商州军事推官。意思与苏轼那个是差不多的,组织关系在秘书省,下放地方锻炼,回来再重用。
就看这个官职评授,就知道老皇帝面试之后是很看好兄弟二人的,组织关系都留在了中央,这是一般人很难有的待遇,兄弟俩的起点都很高,关系在中央,地方去锻炼,这在哪个时代,都是要重要的意思。
苏洵同志也走运了,生得两个儿子,进士及第不说,制科也考得好,面试也让老皇帝喜欢,所以苏洵也受到了皇帝的召见,老皇帝感谢苏洵同志为国家培养出来的这么两个好儿子,也听说过苏洵的许多大才名,还给苏洵封了个官。
这事闹得,苏洵多少有一点父凭子贵的味道,当然也有他自己才名不低的原因,苏洵也封了个秘书省校书郎,还有真正的皇差,负责编修《太常因革礼》,也就是大宋朝礼节行为规范,这东西是一个很复杂的玩意,上到祭天,下到每一个品级的官员,还有百姓,天地君亲师,所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礼节,都进行一次官方规范化规定。
这一家子,是真的彻底在首都安家立业了。
此时起,这大宋文坛,从此有了一个苏门。苏门之下,从者极多,名垂青史的有才者,也出不少。
苏轼去凤翔府上任,甘奇一直送到城外驿站住了一夜,大醉而起,又送数里而去。
苏辙,本来想留在京城不下地方的,历史上他也并未真的去商州上任,因为之间还有一些曲折之事,却是甘奇的到来,兴许改变了许多东西,苏辙也顺顺利利去商州上任军事判官了。
苏洵,每日在秘书省修书。
天下的宴席,就是这么聚散离合,苏家兄弟,又都走了。
时代似乎进入了大变化的时候,头年又有一个老臣陈之中去世了,这位曾经也是宰相。
如今曾公亮是枢密使,张昇、孙拚为参知政事,欧阳修升官了,枢密副使,与欧阳修一起升为枢密副使的还有陈升之与赵概。
邕州又打起来了,小打小闹,这回倒是不需要朝廷千里迢迢发兵去镇压,邻近州府各自调兵。
有一个好玩的小典故叫作“错把冯京当马凉”,这个故事里的冯京,此时接任了知开封府,这个人可了不得,他是历史上极其少见的所谓“连中三元”之人,从举人考试开始,到礼部会试,再到殿试,全都是第一名。整个科举历史一千多年中,连中三元的人只有十三个,冯京就是其中之一。仕途极其顺利,从高中进入官场,到知开封府,仅仅用了十年时间。也就是说他考上公务员之后仅仅用了十一年,就从基层混成了首都市长。也是坐着火箭升官的。
对比之下,比如现在的枢密使曾公亮,未来也会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从考上公务员到知开封府,整整用了二十七年。这才是正常速度。
冯京这个人,不被韩琦所喜,韩琦仅仅就因为他在京城里当官,竟然连续几个月都不神门去拜见他这个宰相,所以韩琦觉得冯京过于傲慢。不过冯京倒是有富弼罩着,富弼就是他的岳父,富弼为这事还专门让冯京去给韩琦道歉。
冯京给韩琦解释道:“韩大相公您是宰相,我一个小官不敢随意攀附,以免别人污了您老的名声,我这是为您老考虑,不是傲慢。”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韩琦对冯京是个什么看法。不过冯京后面有富弼,韩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是,现在富弼七八十岁的老娘又死了,得守丧了。
这就有点尴尬了。
连中三元的冯京,名头甚大,为官倒也没有什么过错,韩大相公自然也就要对冯京动手了,位高权重的韩大相公的眼中,可不是仅仅只有一个甘奇。之前富弼就退居二线了,如今又直接守丧去了,家中连宴席都不能开,几乎不见人。
冯京这种前途无量之人,又不是韩大相公的亲信,还得罪过韩大相公,自然就得想办法让他滚蛋,不然开封府这等重要职位,落在冯京手里,韩琦是怎么都不舒服,不说冯京得罪了他。就说宰相更替,权势自然也要随之更替,旧宰相的亲信,在新宰相这里,自然是得打发一下的。
找个罪名治罪,倒是不至于,毕竟冯京是富弼的女婿,不能太过撕破脸,一纸调令让他去外地就是,不要留在中央。
这一日上朝,韩琦自然得说这件事情,便开口禀奏:“陛下,臣听闻太原知府空缺,太原乃四塞之地,也是北边屏障,还是沃野之土,边防重镇,当择一良才上任太原,一来修缮边关城池,二来督导军备,三来也要开始商税改革之事。还请陛下定夺。”
老皇帝点着头,问道:“可有备选之人推荐?”
韩琦立马开口:“开封府冯京,历来才德过人,堪当此任。”
“就此一人吗?”老皇帝问道。
韩琦点点头:“陛下,遍数京城诸多官员,有能者皆有要事在身,唯有冯京才德兼备,此去太原最是妥当。”
“他不是才刚上任开封府不久吗?”老皇帝又问。
“开封府一职,本就在皇城脚下,历来安居乐业,远远不如太原重镇重要,臣权衡之下,才作此想。”韩琦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太原就是边关重镇,面对辽国的军事基地,也是比较富庶的地方,从来都是要得力官员镇守的。
冯京在下面已然黑了脸,才刚上任开封府,韩琦就要把他支到太原去,其中的道理,他自然能懂得,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拒绝,否则落得个贪图享乐的罪名,老皇帝那里可不美。如今富弼不在朝中,朝中连一个敢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凭着韩琦与皇帝去定夺。
情况实在有些尴尬。究其原因,还是当初不该得罪了这位韩大相公。
正当冯京烦忧之时,有一个人出来说话了:“臣侍御史甘奇有言。”
老皇帝开口:“说来听听。”
“臣以为,冯知府调任太原之事不妥当。”权势,是要靠经营的,韩琦说什么,甘奇就反对什么,还能多弄点盟友出来,何乐而不为?
“有何不妥?”
“回禀陛下,太原乃边镇要地,军政大于民政,冯知府从来没有接触过军政之事,一来就委以如此重任,实为不妥。臣以为,最稳妥之策,乃是从西北调一个知晓兵事的州府之官往太原上任。”甘奇如此说道,话语之中多少有一点点贬低冯京的意思。
不过冯京听来,却是眼神一亮,心中直感谢这位年轻的御史大夫。如今以冯京的资历,基层也去锻炼过了,翰林学士的名头也有了,如今上任开封府,那就已经是跳板了,当得一些时候,随时随地就得往中央里去,比如与包拯一样,再当个什么御史中丞,接着当个什么三司使,然后混一混,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枢密使,这么一条路上去,相公到手。
这么重要的节点之上,岂能出京去?首都市长当得好好的,非要到太原去当市长,傻子才愿意。
老皇帝闻言,点了点头,说道:“甘卿言之有理啊。”
韩琦却是立马也道:“陛下,官事可非如此思虑的,老臣以往也是一介文臣,也没有管过兵事,不也去了西北提点兵马吗?”
甘奇没好气一语:“所以啊,此事万万不可行!”
“为何?”韩琦不爽一问。
“就是因为昔日韩相公乃是一介文臣,忽然间提点了兵马,才致使一场大败。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岂能又行此般事情?”甘奇一张嘴,那是不能饶韩琦的。
韩琦一个大黑脸,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老皇帝也是眉头一皱,怎么又说到这个话题了?又把二十年前的事情拿来说,他摆了摆手,答道:“此事再议再议,且再寻几个备选之人,也在西北州府寻一寻,到时候一并定夺了。”
冯京是大气一松,转头看向甘奇,皆是感激之意。他却不知,若非甘奇今日出言,历史上他这个首都市长,转眼就会成了太原市长。
甘奇带着胜利的微笑,退回原位。
韩琦带着一脸的不爽,也退回原位,口中还得答一句:“遵旨。”
朝会散去,甘奇回御史台上班,不得多久,就收到了一封帖子,不用打开帖子,甘奇也知道是谁来请,欣然赴约。
家宴,冯京早早就等在门口,只等甘奇车架一到,就上前说道:“甘御史来得早啊,快请快请。”
甘御史连忙行礼,作请,让冯京先走。
两人推了几番,共同起步,入得厅内。
寒暄之语在门口就说过了,冯京也不矫情,直言开口:“人走茶凉了,昔日里岳父大人在朝之时,岂是今日这般竟然无一人帮我出言,唯有甘御史说了句公道话。”
“岂能教那奸相得逞?如此排除异己,当真人神共愤,身为御史大夫,岂能看得过眼?”甘奇大义凛然一语。
“今日若非甘御史出言,我怕是真的就要去太原了,这开封府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屁股,就给我发到太原去了,只为我昔日不曾攀附与他,哼哼……笑话。”冯京说得咬牙切齿。
甘奇却还试探一语:“冯知府可是后悔当初了?若是昔日冯知府能知机识趣,也无今日之灾。”
“后悔?他越是这般,我便越不后悔。我便要看看他能耐我何,就算岳父大人从此致仕,我也不与甘休。”冯京还真是有些傲骨,连中三元之人,平步青云之人,岂能没有一点傲骨?
这话听得甘奇很是舒服,这盟友说来就来了,便开口说道:“我甘道坚,平生最喜清流风骨,如冯知府这般的人,世间不多了,当浮一大白。”
其实冯京也不过三十多岁,听得此语,也道:“一直听闻甘御史乃是君子人物,正派清流,上不畏权贵,下不畏暴民,敢于担当,仁义在心。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恨昔日不识。”
“今日你我一见如故,也不晚矣,下官再敬!”甘奇提杯。
“诶,说什么上官下官,若是不弃,愚兄小字当世,你我今日相见恨晚,称一声当世兄,如何?”冯京,其实也缺少真正的盟友,老岳父富弼是真的失势了,再一守丧,怕就真的再也不谈什么权柄了。
如今该是冯京靠自己的时候了,官场上一般人物,那都是人精,长袖善舞,并不值得信任。面前这个甘奇,那就不同了,引为盟友,再好不过。
冯京与甘奇,其实是想到一块去了。
甘奇哪里还有什么多想,立马拱手:“见过当世兄。”
“道坚贤弟勿要多礼,愚兄敬你一杯。”
皆大欢喜,朝堂之上出得一言,收获这么一个盟友,实在是值得。此时的韩琦,只怕鼻子都气歪了,两个眼中钉肉中刺,竟然就这么合流了。
韩琦坐在家中,思前想后许久,心绪不顺,自从有了这个甘奇,韩琦私事就没有一件事情顺过,如今一个冯京,与甘奇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被甘奇给搅和了。
如今的韩琦,陡然间与赵曙一样了,睡都睡不安稳起来。
晚间派人去请了一人,此人名叫赵宗谔,乃是赵允让之兄赵允宁之长子,宗室之中,也就赵元份这一支最为得势,赵允让与赵允宁都是赵元份的儿子,汝南郡王赵允让自然不必说,已经去世了,获封濮王。
这个赵宗谔,就是赵曙与赵宗汉的堂兄。如今获封虢国公。
韩琦选来选去,其实心中也明白,还是得在赵元份这一支选,其他宗室,拿不出手。
今日要见赵宗谔,大概就是韩琦选来选去的结果。
也是因为仁宗平常还比较喜欢赵宗谔,不仅封国公,还封了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头,当然,这仅仅是名头,不是实际官职。
这一见,显然就是要出问题的。
见过赵宗谔之后,只等天亮,韩琦就匆匆入宫而去,准备再一次与皇帝说那多立皇子备选之事,想来经过这么几日,曹皇后那里的枕边风也吹得差不多了。该是发力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