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苍的荒地,积厚蓬松的雪层,一脚下去会没过人的膝盖,冻得人皮肤关节发痛的寒冷攀援而上,进入心脏的血液之中。
莲无心坐在了一棵枯树下,一边帮助花香影恢复伤势,一边为她讲述着曾经花家经历的事情,这当然是一个冗长的故事,莲无心的口舌再如何的犀利,也很难一时半会儿为花香影陈述详尽,他没有必要隐瞒,纵然曾经承诺过白给,不将闻潮生设计陷害花家的事情告诉花香影,可如今缺了这样的一块,故事便不再完整,花香影必然还会为了追求真相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莲无心想要救花香影,他想要救这个世上每一个需要被救的人,为此他也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切。
树上枯枝堆砌了数不清的雪花,成了绒毛,成了棉絮,厚厚一层铺就,莲无心唇绽莲花,把远在将军府设计规划的那名老人以前做过的烂事全部扒了出来,内裤都没有给他留下。
花香影静静听着,苍白而粉嫩的脸上不见悔恨与仇怨,她从小在夏朝长大,视夏朝的人保护了她,也能够看见夏朝人民生活的点点滴滴,许多事情能看明白三分,想明白五分。
她不恨闻潮生,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和自己的家人们死在一起。
苟活世间,未必就是好事,见过了繁华,感受到了对于亲情的渴望,才明白了什么是孤独,是寂寞。
这世上最疼爱她,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人,基本死光了。
冰冷寂寥的目光盯着地面上的枯枝,花香影忽然想起来了串糖葫芦的签子,想起了田填恬站在重明宴上,妄言说要保护自己时候不顾一切的绝决。
呵…
如此寒冷的冬末,唯一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的,竟是一个傻子。
真是赤裸裸的讽刺啊。
“前尘往事,涉及到了国家之间的利益,个人的恩怨也便不再是恩怨了……闻院长设计坑杀花家这么多人,也并非是因为私人的恩怨,而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才出此下策,毕竟花家人的命是命,夏朝边关那些将士们的命也是命,他们同样有自己的父母和亲人,花家隔三岔五去挑事,每每杀上几百上千的人,那些死去的人的父母又何尝不是撕心裂肺……”
莲无心晓得立场不同,花香影并不太想听他的这些肺腑之言,但他还是说了,连无心认为这是自己的职责,固然罗里吧嗦,可万一成功了,便是挽救了一名花季少女的未来。
她还这么年轻,她不应该带着仇恨活下去。
“大师……别念了。”
花香影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做的事情是对是错又与我何干?”
“他杀了我的家人,我可以不报复他,难道你还指望我这辈子就这样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活下去吗?”
莲无心愣住了片刻,花香影忽地收了气海神力,起身回过身子对着他抿嘴一笑,脸上多了一些血色的红润,在莲无心不明所以的时候,她踢了树干一脚,这棵树上的积雪登时全部落了下来,银帘茫茫然一大片,落满了莲无心的一身,刹那之间莲无心便成为了一个雪人。
见到了他如此狼狈的模样,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弥漫在了荒原上,从莲无心的面前渐渐远去,少女牵过了马儿,小靴子一踢马鞍,一跃而上,手中缰绳一挥,马儿长啸嘶鸣,向着远处奔腾而去。
“谢了,无心大师。”
少女留给了莲无心一个洒脱的背影,盘坐在一堆冰冷的雪中的和尚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女与马,目光渐渐出现了迷惘,逸散于雪风中。
…
夏朝,王城。
白给站在了公案楼的檐下,一边赏着雪,一边看着手中的情报,仔细翻查着,脸色渐渐变了。
这情报上记录的墨迹让人眼皮直跳。
大量的五石粉被运送进入了夏朝,分散在了江湖许多地方,沿着不同的路线,在不同的时间点,运输向了王城!
根据宋字商行的统计,这一份五石粉……是他曾在璟城发现的量的数百倍!
白给已经知道了五石粉是观仙楼用来制作妖鬼必不可少的材料,而如今如此恐怖的量的五石粉被从葬狼山输入,一路运输向了王城,这得造出多少只五境的妖鬼?
观仙楼究竟想要做什么?
如今王城已经失去了地下龙脉的守护,一旦在王城之中爆发了大规模的内乱,只怕一时半会儿无法平息,会死很多人,王城的禁军固然很多,实力强劲,可他们毕竟也大都只是四境之下的修士,真要和五境的存在动起手,必然会付出代价!
一片冰冷的雪花飘落在了白给面前的情报上,很快又消融,留下了一片水渍,浸湿了纸面,白给又后退了一步,指尖小心拂去了纸页上的水渍,眉头紧锁。情报上的消息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踌躇,在他先前的计划之中,观仙楼不该这样快地动手,他们应该有一个漫长而浩大的过程,可似乎目前观仙楼的所作所为昭示着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耐性了。
这意味着什么?
白给猜测,这大概是意味着对面手中要做的事情快要做完了,已经到了尾声,于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这最后的一步,毕竟一旦制造出来了大量的妖鬼,便意味着夏朝的王城会有一场极端的动乱来临,会死很多人,而两方也不再有任何周旋的可能,会彻底撕破脸皮。
这是白给十分担心的事情。
这么长时间以来,观仙楼与奈何,与王族定军山,与诸般的势力都有所纠缠,它一直活得谨慎小心,遇见许多事情,宁愿吃亏断臂,也不想过多地纠缠,这样的表现足以表现观仙楼并不是一群疯子,就算他们是疯子,也是一群足够隐忍耐心的精明疯子。
可现在,一直不想与其他势力有着过多纠缠的观仙楼却企图主动撕破诸方势力脸上的这道薄膜!
他们已经为此等待了许久,不会差这么一些时候,现在不愿意继续等待下去,便是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檐下,风雪外的白给,认真思虑着自己是要不要管这件事情。
该怎么管?
沉默了许久许久,白给就在这一间老旧的檐下一直自小雪碎莹等到雪停后的星夜朦胧,他才在薛旺的提醒下,知道自己该下班了。
将手中的情报认真仔细收敛好,白给前去了将军府,找到了燃灯秉烛的闻潮生,这名在书山上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先生不知何时竟脱下了曾经常穿的儒家长袍,转而换上了一袭轻铠。
轻铠里面没有兽皮软毛,是纯铁与一些稀有金属打造,上面还有冰冷的刀剑痕迹。冬日里换上了这样的铠甲,必然会是极其冷冽的,尤其是闻潮生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更加不适合在如此天气换上轻凯,无论他修为如何高深,奈何一身苍老却是难敌岁月无情。
白给眉毛轻挑,他也觉得眼前看见的这些场面不是一个好兆头,却没有过多询问,这些日子闻潮生一直处理着夏朝各处传来的动乱,奈何四处火力全开,不断镇压新生的诸般势力,楚江王与平等王先前埋在了江湖之中的那些棋子起了重要的作用,此时勉力将北蛮关战乱的消息,一些对此不好的谣言统统镇压下去,还了百姓一些安宁的生活。
琐事虽小,多了也要命。
一老一少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相互看着彼此,厅房内守护的那些军人们识趣地在闻潮生的挥手下离开了大厅,并且将那道专门修建,隔音效果极佳的门掩上,他们一出去,闻潮生才说道:
“外面雪停了吗?”
白给偏头,看着那琉璃窗户被雪厚厚掩上了一层,已经看不清楚外面的光景,回道:
“还没有停。”
“看样子会下大。”
二人沉默了会儿,白给将手中攥紧的情报缓缓铺陈在了桌面上,对着闻潮生说道:
“观仙楼有了动作。”
闻潮生看着请报上的那些消息,白胡子下面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冬日时候,他的胡子就被冻硬了,此时僵硬的脸部想要做出表情竟显得这样艰难。
“这群家伙……”
“那些东西已经运输到了王城?”
白给沉默了小片刻回道:
“是的院长,这些东西在数日前已经运进了王城,并且应该被观仙楼的人处理掉了。”
闻潮生又沉默了起来,先前他与白给商议,让白给着手去查这件事,现在白给倒是查出来了,只是事情的麻烦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无论是闻潮生还是白给,都没有做好与观仙楼翻脸的准备。
可现在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决定到底什么时候翻脸了,观仙楼就这样突兀地急躁了起来,即便这些年他们已经很努力地抑制观仙楼的行为,不过如今看来那一天仍旧要到来了。
“很早之前,我就有让你接替我管理翰林院的想法,倒不是因为我寿数将近,也绝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出现了什么毛病,而是诸般的杂务缠身,有太多的事情我无法去做。”
“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观仙楼会与奈何翻脸,会和陛下翻脸……无论是我,还是龙不飞,还是那名一直坐在了大司马府邸之中修养身体的大司马,朝堂上龙椅端坐的陛下……咱们心里都明白,黄门惊变压根儿就没有结束,当年只不过是死了太多人,大家都不服,最后观仙楼先认了怂,他们想要将这局棋继续下下去,我们也不想就这样毁掉夏朝,于是大家静默不宣,决定延续夏朝的命,将这局早该僵死,同归于尽的棋继续下去。”
闻潮生静静讲述着这些话,眼睛死死盯着白给铺陈于冰冷宽阔桌面上的那情报,脑子里面快速地思考着,企图寻找一个比较合适的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院长……既然两百年前你们能赢,那这一次也没理由会输。”
白给安慰着闻潮生,他已经看见了闻潮生眼中充斥的血丝,修养极佳的老院长不会轻易为了什么事情轻易露出这样的表情。
闻潮生叹了口气,望着窗户白茫茫的一片,认真道:
“可是这一次,蛮族也入侵了夏朝,边关战事吃紧,如果王城出现了大动乱,夏朝各地必然也会不安宁,届时北蛮关一定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影响,如果龙不飞因为这样而没有抵挡住北蛮关的入侵,那么……”
后面的事,闻潮生已经没有接着再继续说,白给已经能够领会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而事实却比闻潮生说出来的要更加糟糕,因为此时此刻,西周这个庞然大物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从他们与观仙楼的勾结之中,但凡稍微眼睛明亮一些的人就能够看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观仙楼在背后策划着。
西周没有进攻夏朝,无非是在等一个时机。
葬狼山的平稳,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平稳,很快当观仙楼撕破脸皮,动乱将起,战火就会从千里之外的西周一路烧到夏朝边疆,到那时候,外攘内患,夏朝究竟会变成怎样可怕的模样谁也说不清楚。
闻潮生不能赌,不能输。
“还有其他的事吗?”
白给微微摇头。
“暂时没有了,我写了封信给道门,准备问他们要一点修行的高手来,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届时不至于显得那么被动。”
闻潮生点点头,他们没有过多的交流,白给推门离开后,那些门外守护的军人又走了近来,继续站在了他们应该站在的位置,守护这小小的一方地界。
将军府很大,其中的军队守卫部分也十分冗杂,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外人不得而知,这么多年来,即便是观仙楼的人也无法丝毫渗入这一处神秘之地,龙不飞挑选心腹总有一套独特的方式,那些曾经观仙楼以为已经深入的棋子,最终都以各种各样的意外消失了。
白给离开将军府后,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他确定自己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以至于让白给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腰间别着双刀,目光如炬。
白给停下,如此星明的夜色下,他看着对方笑道:
“好久不见,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