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给说起了叡王,相国侯的神色陡然变得无比专注。
但白给说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一些不知所云的杂踪,反正话不在点子上,相国侯听到了后面,脑子昏沉沉的,像被人往脑子里面硬塞进了一堆垃圾。
大雪漫天。
路不好走,到处都是积雪,一般的靴子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
到了相国府门前,三块在日光下尤其亮眼的砖呈递于二人面前,白给站在了这三块砖的面前,指着砖问道:
“下官想问问相国大人,您为何要将砖从府中修到府外,是因为觉得朝廷赐给大人的府邸太小了么?”
相国侯盯着地面上的砖头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他随口回道:
“不。”
“府邸倒是不小,但当初装修府邸的时候,多出来了三块砖头,这砖烧制不易,用的是西陵仙人矿,那里的矿中诸多不详,全是上古时候留下的残骸,每年产出就那么些,老夫觉得扔了可惜,于是让人铺就在了外面。”
白给听完后,脸上流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既然如此……下官敢问相国大人,这多出来的砖上的地,是算相国大人的还是算朝廷的?”
游探海脸色微僵。
“自然是算……朝廷的。”
白给点点头。
“所以,相国大人的意思是,这条路不是相国大人您的专属,谁都可以走这条路,谁也能够踩这块砖?”
游探海点头。
“没错。”
他精得很,不会留下言语上的弊病,不会给白给任何的机会。
二人对视,身前不过相距三尺,风雪却显得格外朦胧。
“相国大人之忠心果然日月可照。”
“只可惜……”
白给话至此处,意犹未尽。
相国侯眯着眼。
“可惜什么?”
白给回道:
“只可惜,大人的下属,未必就会像大人这样想。”
白给言罢,抖了抖伞上的雪,也不给相国侯询问的机会,就这样消失在了风雪中。
相国侯望着白给身影,又看了看地面上的砖,面色渐渐变得奇怪而警惕起来。
敏锐如他,早已经嗅到了白给对他那一缕隐藏极淡的杀机。
…
回到了桓公楼,白给收了伞,去了一身风雪,坐在了公案楼中,静静查看最近的一些王城民间琐碎小事。
这些事情,他可以管,可以不管。
但都归他管。
薛旺挂着一张愁容满面的脸出现在了白给的身畔,他掩上了房门,才对着白给小声说道:
“大人……将军府出了事儿。”
白给瞟了他一眼,移了移灯盏,防止被薛旺的衣角刮倒。
“将军府能出什么事情?”
薛旺回道:
“闻院长遇刺了。”
白给握住毛笔的手陡然止住。
“情况怎么样了?”
薛旺回道:
“闻院长神通广大,倒是没有什么事,不过那名刺客闻院长也没有处理,更加没有声张,让人押送到了咱们桓公楼来了。”
白给心头稍微松懈了些,边关战火告急,龙不飞一走,闻潮生基本就成了王城不少人心里的定心丸,现在闻潮生如果出了问题,那么消息一旦传开,难免会引起慌乱与暴动。
“他现在关在了什么地方?”
“地牢。”
“带我去。”
白给与薛旺迅速前往了桓公楼后方的地牢,在里面看见了一名蓬头垢面,但身上还算干整的年轻人。
“为什么要刺杀闻院长?”
白给看着这名中年人,直接对对方使用了子不语神通。
那人没想开口,可神魂却遭受到了一股来自于天地之间的可怕道则冲击,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庞然大物,难以揣测,难以捉摸,无法抵抗!
只是抵抗了片刻,他的嘴巴忽然张开,咳出了一大口血,脸色苍白!
“报仇。”
他如是回道。
白给皱眉,又问道:
“报谁的仇?”
中年人喘着粗气,发丝如触电一般凌乱了起来。
“家仇。”
“你是谁,从哪儿来?”
“花有缺,南朝花家的人,从南朝逃难而来。”
“花家灭亡的背后原因……你知道?”
“知道。”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龙不飞盯我太死。”
白给撤回了子不语,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难怪院长留了你一条命,当年事情荒唐,他一直对花家抱有愧疚。”
中年人凄惨一笑,神情恍惚。
“一场大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花家上下三千口人,老人,女人,孩子……全都没了……没了……”
“愧疚?”
“他杀了足足三千口无辜的人!他倒是愧疚了,可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又要怎样才能够活过来?!”
他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冲着白给嘶声吼叫,模样扭曲,狰狞。
白给平静地注视眼前的人,他的心早已经如铁石一样坚硬,再也不是前世的那一个对谁都一腔赤诚的愣头青。
“无辜?”
“院长设计杀了花家三千人不假。”
“可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谈无辜?”
“南朝多少次主动进攻夏朝的边境,你们的手上又沾了多少血?”
“你们为了功劳,为了那点儿虚荣,亲手葬送了多少我夏朝边关的将士?”
“你花家的人命是命,我夏朝将士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白给语气愈发地冰冷,说的对方一脸呆滞而愤慨,可却找不到话语来还击。
“亏你还是出身将门。”
“生于乱世,何来无辜?”
“这道理,你们不懂吗?”
中年人被白给怼的说不出话来,可脸上的愤怨却没有消退半分。
两方早已经是死敌,眼被仇恨染红,哪里还有多余的话可以说?
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
“院长不杀你,是因为他自己对于花家保有浓重的愧疚,他觉得他对不起你们……人老了,难免心软。”
“可我没老,我的心也绝不会软。”
“薛旺,起一份草书,给他插个罪名,拖出去砍了。”
“尸体扔山里喂狗。”
白给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安排了这个人。
半个时辰之后,薛旺叹了口气,进门对着白给拱手说道:
“白大人,人已经处死了,尸体也处理干净了。”
白给抬头,笑道:
“叹什么气?”
“觉得这人可怜?”
薛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的确可怜,可仔细想想,可怜的又不只是他一人。”
“这天下,可怜人可太多了。”
白给看着桌上的这一摞公文,说道:
“这个世界本没有绝对的公平。”
“所谓的桓公楼,也不过是被人们寄予了美好的期望罢了。”
薛旺的脸上露出了迷惑。
“若是如大人所述,岂不是我们在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白给淡淡道:
“重明宴上,苍狗山中,我曾走过明德道……在那条道上,我走了足足八十年。”
“对你们而言,不过是短短的半天时间。”
“可对我而言,却是一生。”
“累了,我驻足过,懊恼过,忐忑过,焦躁过……”
“后来我才明白……一条没有终点的路,才是好路。”
“正是因为正义遥不可及,才会有人,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断地往前。”
薛旺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从前的几十年,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向着恶势力低头,想起了自己每一次在面对桓公楼中那些血淋淋的案件,却只能无动于衷的时候,那种无力,那种懊悔又胆怯的模样……
白活了!
眼中闪烁着某种光泽,薛旺的身板努力地挺直,呼吸也明显重了些。
眼前这个年轻人,饱受大夏民间赞誉的年轻人,这一刻竟有如明灯一样照耀,让薛旺沉寂了多年的冰冷的心再度火热了起来!
“我说过,王城的王族太多了。”
“人族的世界,不需要这样多高高在上的神明。”
白给笑了起来。
“看看北蛮关,看看面对如妖魔可怖蛮人的将士……这里面又有几多的王族?”
“身为这片土地上的王,他们又曾经为脚下的土地做过什么?”
薛旺沉默。
白给说的,全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行了……最近安排一些人去城南的市井之中,王城的民间最近传来了不少的谣言,说北蛮关即将被破,蛮人将会大批涌入夏朝,弄得王城里头人心惶惶,其心可诛!”
“先查清楚这些人究竟是属于哪方势力,暂时莫要打草惊蛇。”
“遵命,大人!”
…
指尖摸索过书籍的一角,老板叹了口气,取下了自己的琉璃眼镜,在一阵子急促的敲门声之中来到了玉轩阁门口。
推开门,亮光与风雪一同涌入。
女人将一柄被黑布包裹的剑抛到了他的怀中,老板接过了这柄剑,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吃惊。
“这剑你从哪儿弄来的?”
苏有仙冷冷问道。
当初她与白给在玉轩阁中猜对字谜,老板便将这柄青铜剑送给了他们。
当初无以为意,可随着时间推移,苏有仙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家的老板有问题。
魔骨的脊柱筑成的剑,怎么可能会被上古的那些巨头抛弃,流落人间?
没道理啊……
于是,理所当然的,苏有仙想到了玉轩阁的老板的身份问题。
虽然她暗中去查过,并没有从对方的身上查到什么,但女人的直觉仍然告诉她这个老板有大问题。
这一点,在他接剑的时候,苏有仙便已经明显察觉到了。
玉轩阁的老板似乎知道了她会再回来,叹了口气,将青铜剑收捡好。
“姑娘已经知晓了此剑的来历?”
苏有仙‘嗯’了一声,走进了玉轩阁,环顾四周,此地与从前他们初次来的时候一般无二。
“这柄剑……其实原本不属于王城,当年它插在了王城的地下龙脉口中,后被剑阁的高人秘密取走,埋进了万剑冢里,受到剑阁的护山大阵与一头极其古老的凶兽护佑。”
“再后来有一个人去到了剑阁,偷偷摸摸越过了剑阁的护山大阵,又降伏了剑阁之中的凶兽,从它那里拿走了这柄青铜剑。”
“那个人最终离开了王城,将这柄青铜剑封印之后,放在了玉轩阁,这一放……就是几十年。”
“它一直在等自己的有缘人,这么多年来到玉轩阁的人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了,其中不乏很多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它的人,可最后他们都与这柄青铜剑擦肩而过。”
老板说着,拿出了自己正在看的那本书,放在了苏有仙的面前,当着她的面,一页一页地翻。
上面,都是曾经来过玉轩阁的观仙楼中人。
他们一直渴求的东西,就摆在他们的面前,可他们却无一例外地错过了。
苏有仙注视着上面记载的详细内容,如玉的俏脸渐渐露出些许惊愕。
“为什么?”
“你们既然知道这样东西一旦落在了观仙楼的手中,很有可能会为祸世间,为什么还要将它摆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玉轩阁的老板笑道:
“姑娘。”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
“很多人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力量强大了,就可以杀人,城府深了,就能够四处算计……殊不知,世上的诸般,全都在天道眼中。”
“不该你拿到的,无论你费尽了多少力气,用了怎样的手段……最终它一定会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从你身边无声无息地离开。”
苏有仙越听,越觉得玄乎,脑子里嗡嗡作响。
“您是道门中人?”
“是。”
玉轩阁的老板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
“当初那位将剑送给你的人又是谁?”
“那人啊……呵,他也是一个世上的人努力在寻觅的宝藏。”
此话一吐,苏有仙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两个字。
叡王。
身上有些酥麻,她觉着十分震撼!
诸般看似无比寻常事情的背后,皆有着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些人刻意插手安排的痕迹!
“姑娘其实也能够感觉到……命数这个东西,一旦纠缠起来,便很难再分开了。”
“您意中人的命数,已经因为这柄剑……与那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苏有仙闻言,杏眼一瞪。
“你什么意思?”
玉轩阁的老板笑道:
“这便是叡王的意思。”
“他一直都在找一个人。”
“走遍了人间每一个角落,现在看来,叡王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