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黄门惊变过后,夏朝的朝堂已经百余年没有见过血了。
殿内鸦雀无声。
连一直以来,面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无比平静的宁王此刻也忍不住侧过了头,看着被鲜血溅满面颊的白给,眸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不像是白给会做的事情。
在朝廷上,当着女帝的面,斩杀了北蛮使者……哪里像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发酵,酝酿,其他两名随行的蛮族使者正要发怒,却被白给直接敲晕在了地面上。
“白给!”
“你在作甚?!”
一名贵族人傻了,他当场站出来,指着白给厉喝!
白给缓缓侧过头,那双布满了暴戾与冰冷的眼神,让那名贵族顿时安静了下来,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他死死盯着白给手中的那柄剑,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柄剑……竟然是龙不飞的佩剑!
他害怕。
害怕白给一剑杀了他。
“边疆四十万人……”
白给扫视了众人一圈,淡淡开口。
犀利的眼神如剑光凛冽,无人敢与之对视。
“为守夏朝一方安宁,为守皇族威严,他们付之以青春,祭之以形魂,面对三四倍于己的蛮族精锐,他们宁可用自己的血肉筑起城墙!”
“而你们面对不过区区三个蛮人,便被吓成了这副模样,一个个为了自己的那点儿微薄利益……割地,赔款,让人……”
“上,你们对不起陛下!”
“下,你们对不起脚下的土地,对不起千千万万的百姓!”
“古人言: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而你们呢?”
“整日里勾心斗角,欺压良民,而当真正面对外敌,一个个怂得跟狗似的!”
白给话音才落下,立刻有韩家贵族族长韩偷棒站出来愤怒指着白给的鼻子,呵斥道:
“竖子耳!”
“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真当朝堂之上是你家方寸之地?”
“此乃朝堂!”
“诸位大人在此,互相校正意见,互相交流夏朝未来国运的发展,而你却一剑将北蛮的使者杀了,这下两方闹崩,一旦北边关失守,你可曾想后果?”
“你没有想过,你只是在朝堂上逞能!”
“你在这里逞能,装凶又有什么用?”
“有本事去边关,去与蛮族逞能!”
他言语刁钻,也大抵心里晓得女帝是不想签订这一则合约的,所以白给做的事情就是女帝想要做的事情。
简单直白些,女帝不会因为白给杀死了北蛮的使者而重处白给。
倒不如借此机会,将白给往边关推。
能成则成,不能成再做他说。
先前王城市台上的顾家,夏侯家的遭遇,已经让其他权贵对白给留了一个心眼,只要能够针对白给的地方,他们绝对不会留手。
既然没有合作的可能,那大家只能短兵相见!
韩偷棒一说完,登时先前同意签订合约的那些人立刻出现大批的附和声,尤其是夏侯匡野,白给当众处死他儿子的事情让夏侯家族颜面尽失,更是让他唯一的一个独子就这样没了,他如何能够不气,如何能够不忌恨?
他开始叫嚣着,甚至要白给当众自裁,将白给的人头让蛮族的使者带回北蛮,藉此以高危北蛮使者的在天之灵,表达夏朝愿意与北蛮合作的诚意,如此事情尚且能够有所转机。
这样的话,早已经离天下之大谱。
白给没有发声,闻潮生没有发声,第五第四没有发声。
宁王没有发声,皇甫家族的女侯也没有发声。
可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进入了相国侯的耳畔,于是他站出来发声了。
“臣以为,夏侯大人所说在理,按白大人的说法,他是一个愿意为社稷而死的人,不妨就在这朝堂之上自刎吧,这样非但能够弥补白大人先前犯下的错误,还能够落下一个千古美名!”
“请白大人自裁!”
他一说完,朝堂上登时便有不少人站出来,对着白给拱手,声音洪亮道:
“请白大人自裁!”
“请白大人自裁!”
“请白大人自裁!”
一连串的声响让白给陷入了困境。
此时此刻,若是他不自裁,便成了夏朝的罪人。
如果是六子,这时候保不准真就拿起剑自裁了,但白给会这样耿直么?
他不会。
白给望着众人,冷冷道:
“真是愚昧又可笑!”
“今日他们要你们割地,明日就要你们割头!”
“如今大夏国力正直最昌盛的时候,这时候你们都不敢打,若是等到了割地赔款,害死边关四十万将士,到了那时候,大夏国力彻底亏空,更加不是北蛮的对手……敢问各位大人,如果北蛮在那时候开战,西周又入侵大夏,你们是要与夏朝共存亡呢?还是卷着自己的东西向南朝逃难去?”
无人应答。
他们当然不会和夏朝共存亡,但这话不能够在朝上说出来。
说出来就是死罪。
一些跟风的人开始思考白给话语之中的可能,而有很大一部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则在暗暗揣摩着该以怎样的方式还击白给。
亡国的事情离他们太远了,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私人恩怨。
退一万步讲,他们根本不关心夏朝的存亡,真要到了那一步,他们还可以撤到南朝,顺便看一看麾下的势力与生意能不能继续在蛮人的土地上发育。
听说那群蛮子很蠢,或许可以想办法从他们的手中很狠捞一笔……
这些人的脑子里,压根儿就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无人回应,白给又说道:
“这样吧……当着陛下的面,下官提一个不错的建议。”
“如果担心夏朝战败的大人,可以回家收拾东西去南朝先行避难,等待战局稳定之后,你们再做决定要不要回夏朝,而你们的爵位,官位,陛下予以无限期的保留。”
“如此,是不是可以打消各位大人的疑虑?”
白给隐隐站在了女帝的位置上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无比丰厚的条件,女帝出奇地没有开口责罚,也没有阻止,只是安静看着这一切。
而其他先前同意签订不平等合约的那些权贵们面面相觑,彼此相互看着,似乎不愿相信白给嘴里的话。
这世上哪里可能有这样优厚的条件?
共患难的时候你不在,熬到了富贵,却想要伸手进来饮一杯羹?
白给这明显就是在给他们挖坑。
看着众人犹豫的模样,白给冷笑道:
“连夏朝自己的人也信不过,你们却要相信蛮人给你们的合约,那不就是一张废纸,说撕就能撕掉?”
“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各位大人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能够独善其身吧?”
夏侯匡野瞪眼道:
“真是笑话,你不是蛮人,怎么就知道蛮人不守信用?”
他说完这话,众人心头忍不住一跳。
殿内的火烛不经意地闪动了一下,看样子外面是起了风。
可所有人都知道,殿门关得很紧。
白给握剑的手很用力,即便无人发现。
臣子恨,何时灭。
这一刻,白给非常真切地体会到了当年诸多将军心中的那股至死也熄灭不了的火焰!
无数将士在前线挥洒血泪,拼死保家卫国,后方坐于金碧辉煌之中的奸臣们却在鼓掌之间便将将士们出卖,便将他们拼死守护的脚下一方国土拱手让人!
倘若不是现在碍于诸多方面的束缚,他一定会将这群人全部宰了!
扰乱军心!
当诛!
“大敌当前,夏侯将军在朝中如此努力帮着蛮人说话,是不是暗中已经与蛮人勾结,想要在北蛮谋上个一官半职?”
白给一开口,夏侯匡野脸色登时就变了!
“白给!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夏侯曾在边关抛过头颅,撒过热血,身上的官位那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怎能污蔑我与北蛮勾结?”
白给淡淡道:
“北蛮与夏朝此战在所难免,怕是没有用的,一位的求和只会显得夏朝怯懦,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
“虽然边关蛮族之人众多,但毕竟有一道修建了数百年的防御工事在那个地方,蛮人光想要用人海战术堆进来也不太现实,诸位切莫在此时此刻便乱了阵脚!”
“不妨将这蛮族二人交给在下,我一定想办法从他们的嘴中撬出关于北蛮的消息,届时可以让边关的将士们占据有利的先机!”
白话音落下,众人又响起来一阵子议论声。
不少人并不精明,鼠目寸光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但听见了白给的分析,他们又忽然偏向了白给这边……
六神无主的情况下,人往往会失去自己的主观判断力。
“诸位以为白大人的建议如何?”
女帝发声,众人沉默,而后她问了问闻潮生的意见,闻潮生自然没有意见。
游探海踮着脚,想要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纠结,不敢说。
但在他下决定前,女帝先一步下了决定。
“如此,就按照白大人说的做吧……另外,如果担心北蛮人打进来来不及撤出夏朝的……可以先去南朝避难,如白大人所说,朕会无限期为各位保留官职。”
女帝听明白了‘无限期’三个字的意思。
并不是说一直保留,而是指没有限定具体期限。
没有限定具体期限的意思就是,他们的官职能够保留到什么时候,全看女帝的心情。
可落在一些官员的耳中,那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他们心底窃喜,感激,愧疚,最后转变为习以为常,本应如此。
他们身份尊贵,自然安全要得到保障。
女帝的此举,还算对得起他们平日里为夏朝的贡献。
虽然他们对于夏朝没有任何贡献。
但至少在他们的心底,他们认为自己有很大的贡献。
…
下朝之后,蛮族的两名使者随从被禁军关押在了桓公楼的地牢里面,官员们各自怀揣着重重心事迅速离去,白给闻潮生留在了最后,远方殿门外龙阶上,相国侯游探海正要离去,忽地感觉芒刺在背,他回头,恰巧对上白给的那双犀利目光。
游探海莫名一哆嗦。
他感觉到,白给是想杀他的。
这个念头有些荒谬,但的确在这个时候,它就这样突兀出现了。
他看着白给对着他竖起来三根手指,又指了指地面上的砖,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
游探海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转身下梯,脚步一蹒跚,险些摔下去!
闻潮生站在殿内,脸上表情如水一般,波澜不生。
“看见了?”
他回过头,下一刻就出现在了白给的身边。
“嗯。”
白给握着剑,面色凝重。
“夏朝有这群人在……局势不太妙啊。”
闻潮生叹了口气。
“那两个蛮人你准备怎么处理?”
白给回道:
“这些日子在儒家所学的子不语,这时候正好可以拿出来试试了。”
“我怀疑他们此次来到了夏朝,表面上是为了签订不平等合约,其实另有所图。”
闻潮生点点头。
“老夫会派遣一些禁军精锐多在桓公楼附近日夜巡守,你自己也多加小心,王城的地下龙脉发生了一些未知的变化,如今没有了龙脉诅咒,王城的秩序自然也会有一些……”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闻潮生简简单单交代完,便去了将军府,龙不飞走后,他成了将军府的主人,而书山则暂时由徐夫子代理。
阿秀带着白给的来到了女帝的寝宫中,女帝侧卧于榻上,姿态撩人,玲珑与婀娜齐绽,威严与妩媚并生。
她看着白给,微微挥手,屏退了阿秀,问道:
“北蛮的合约,你觉得不行?”
白给眯着眼。
“还用问?”
“签这样的合约,和直接自杀有什么区别?”
“臣子能走,你呢?”
“你往哪儿走?”
君王死社稷。
无论是前世,还是此世,这都是一个被人们默认的法则。
君王有身为君王的尊严。
白给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心,纵然有些质问的味道,但赵娥英没有生气。
从来没有人这样跟他讲过话,也没人这么关心过她的生死。
难得心里的冰冷融化了些。
她轻轻一叹。
“一旦北蛮关战败……”
她凤目之间溢满了担忧。
白给沉默许久,说道:
“龙将军去了北蛮关,问题不会太大,他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陛下应该相信龙将军……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帮龙将军处理好身后的所有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