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茶剑会结束之后,云青天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他并没有预料到,那被书茶剑会锁住的贵族们已经挣脱了他的控制。
速度很快,非常快。
在云青天的预料之中,这些贵族们如果要扯断这锁,多少该有一些顾虑。
毕竟他们之间并无多少情谊,说到底还是一群为了利益在撕扯的野兽,挣断了这禁锢了他们这么多年的锁,需要很大的勇气。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但早起的虫儿却也会被鸟吃。
出头鸟,风险很大。
出头的人有可能会获得部分追随者,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被其他贵族联合在一起针对,最终下场凄惨。
毕竟反叛有失败的可能性,而如果其他人帮着云青天对付反叛者,却几乎没有任何风险,于是当反叛者被从贵族之中吞并,他们就将获得不菲的益处。
虽然不多,但胜在安全,稳妥。
那个选择更加稳定已经显而易见。
云青天不相信这些老狐狸胆子会这么大。
他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可这一次……他错了。
云青天低估了这些家族的野心和欲望,低估了这么多年他们被压抑的不甘。
蛋糕的一角,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分走。
…
在高钟塔楼的下方,一片宁静绿野小地,上面稀稀疏疏长着一些带露水的野草,这里仿佛已经被云府的人们遗忘,即便府中许多人日夜生活在这个地方,也几乎不曾知晓此地的存在。
钟塔里的钟没人撞,这里没和尚。
它安静地吊在了那里,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今日,久违而生疏的脚印出现在了略显泥泞的地上,一前一后,两双黑靴停驻于那株在秋风之中摇晃不已的杂草面前。
“事情就是这样,希望云州主尽快帮忙料理齐家的后事。”
赵睿智非常简洁明了地表达了奈何想要吞并孟驮州的想法,并给予了他们明确的利益划分,只要云青天开口同意,很快他们就将得到许多曾经觊觎而不能得到的东西。
但与之对应的是,他们也会失去很多东西。
——自由。
几乎为所欲为的自由。
云青天冷静地看着收敛手中卷宗,眉头弯弯翘起来的赵睿智,回道:
“奈何似乎很确信我会帮助你们对付孟驮州里的自己人。”
赵睿智面无表情道:
“我会说服你的。”
二人行至高高钟楼上,赵睿智指尖轻轻弹动,点在了被秋风浸润冰冷的锈迹斑驳的钟身,沉寂了多年的钟,终于活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冗长幽怨的声音,传向了远方。
“赵公子回去吧,老夫身为孟驮州的州主,十三贵族之首,绝对不会为了利益对自己人动手。”
云青天态度很强硬,不过语气却十分犹豫。
“你不背叛他们,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背叛你?”
“书茶剑会其实是个很没有名堂的玩意儿,你寄望于它锁住贵族,利用其余十二贵族相互提防,相互较劲忌惮的心理,维持一个外强内弱的微妙平衡,看似坚不可摧,可如果有人一早看穿了这个局,那么想要破坏它却也是轻而易举。”
赵睿智拿出了一张纸,上头有四家贵族家主的指纹,还有一份让云青天看了眼皮直跳的合约。
他脸上那份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目光洒在了纸上,云青天那副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震撼与吃惊,还有……愤怒。
“十三这个数字不太吉利。”
赵睿智碎碎地兀自说道。
“我喜欢三这个数字。”
云青天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眯着眼说道:
“可你已经签了四个人。”
赵睿智点点头,盯着名单上的字迹,脸上歉意满满。
“是啊,不注意已经签了这么多了。”
“回头事情办完了,再琢磨着改改吧。”
不知为何,云青天看着赵睿智脸上的表情,一股仿佛从地下深处而来的寒意骤然升起,沿着脊柱一直升上天灵盖!
这家伙……真狠啊!
牵狗咬人,咬完了人……还要把狗宰了!
“赵公子,你的做法未免太过让人寒心,难道你就不害怕我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
赵睿智嘿嘿一笑,靠在了钟身上,将卷宗收回了胸口放好,回道:
“孟驮州一定要留三条狗。”
“三条狗……要分十三条狗的食物,云州主觉得他们是会咬死这个给他们食物的人,还是会咬死彼此与自己争食的狗呢?”
云青天浑身一震。
赵睿智继续道:
“他们彼此之间最后一点的信任和矜持已经被白给撕碎了,书茶剑会上,你们没有能够按照往年那般分出彼此胜负,所以他们不能一如既往按照你们从前的规矩决定自己家族的排名。”
“事实上,他们一直都不喜欢这个规矩。”
“你知道这一点,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那些人不破坏规矩,只是缺一个理由,缺一份安全的保证而已。”
“现在奈何出现了,我们给了他们破坏规矩的理由,也给了他们安全的保证,他们没有理由再遵守你手上那份破旧而让人厌烦的规矩了。”
赵睿智随和的语气仿佛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他每说一句话,云青天的脸色就会苍白一分!
“那些没有在名单上的贵族……会怎样?”
赵睿智回道:
“会一了百了。”
虽然早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可亲耳听见,云青天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
“他们一定要死?”
“他们该死。”
“何故?”
“手上血债太多了。”
赵睿智遥遥东指,那是王城的方向。
不远不近,不长不短,几千里路。
“那儿啊,有一座城。”
“里头的人眼睛看得远,耳朵也听得远,你们早就被盯上了……真以为离得远就是野皇帝?”
云天青瞳孔骤缩。
“奈何……果真是王族的人?”
赵睿智笑道:
“是。”
…
白给在等庆城的信,茶水刚倒上,与丰南还没来得及博弈上两局消遣,枯黄篁林落叶交错间便出现了一抹极其强大的杀意!
白给回头,见着了持剑的云松风。
“这都两日过去了,你还没消停?”
白给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子,早在书茶剑会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人群之中那沸腾的战意。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随着云青天的阻止,就这样过去了,不曾想两日过去,这个家伙又找上了自己。
“一日不败于白先生之手,便一日不能稍停。”
白给看着缓缓走近的云松风,问道:
“你去找过了王宁了么?”
“还没有,王宁终日留在孟驮州,随时都有机会……可白先生来此地必然是为了什么事,事情做完自然就会离开,机会难得,在下不想错过这天赐良机。”
放下了手里面的棋篓子,白给皱眉道:
“一定要今天打?”
云松风握剑的手抖动得厉害,目光仿佛一条盯上猎物的虎狼。
“在下…等不及了。”
白给叹息了一声,秋风很凉爽,这会儿闲适让他觉得惫懒。
“你真烦。”
他这么说着,折下了一根竹杖,竹枝上还有一片竹叶儿。
摇摇晃晃,半枯不黄。
没有任何警示,白给出剑了。
和赛场的被动不同,白给这一回想要尽快结束战斗,所以他没有留手。
他出剑的速度不算很快,无论是正坐在座位上的丰南,还是提剑面对白给的云松风,都能很清楚地看见白给的动作。
更重要的是,二人之间这十五步的距离,让云松风有足够的时间反应过来,然后拔剑格挡,或是闪身躲避。
但他没有动。
白给手中的竹枝就这样轻松地停在了他的眉间。
秋风掠过,吹掉了白给手中竹枝上的那一片竹叶,夹杂着一股不属于秋的寒冷,熄灭了云松风身上躁动的火。
足足两息的时间,对于他这样的剑客和五境的修行者而言,足够他调整自己的状态,足够他想清楚该以怎样的招数应变……
但正是因为想清楚了。
所以他没有动。
这是必中的一剑,无论他以怎样的方式闪躲,回避,格挡。
最后那根竹枝都会停在他的眉心。
白给再进一步。
他就会死。
“你看见了什么?”
白给问道。
云松风沉默了很久。
“我死了。”
白给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竹枝插入了地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什么不来参加重明宴?”
“以你与王宁的实力,足以在重明宴上大放异彩。”
云松风摇摇头。
“想去,那时候在闭关参剑,去不了。”
白给无奈道:
“你去不了,王宁去不了,所以我才赶鸭子上架……”
“算了,不说这个了。”
“还打吗?”
云松风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不抖了,甚至有一些脱力。
“不打了。”
“真没意思。”
他转头离开,脑子感觉昏沉沉的。
“今年的秋风真冷啊。”
身后的丰南笑了笑,白给转过了身子,重新坐在了他面前。
“人这辈子,承受的打击太多了,这他都受不住,只能说明他不适合活在这个世上。”
丰南摇头。
“你小子……可别以为这世上谁都与你一样天赋异禀。”
“学什么都很难,不容易啊。”
白给闻言蹙眉。
恍惚间他记起了自己被脑海剑影世界里面的那些剑解化相一次又一次地捅得浑身是窟窿,一次又一次被剧痛吞没,被苦恼和烦躁压抑掩得喘不过气来,一次又一次与心魔斗争,精疲力尽……
“是啊,做什么都不容易。”
白给用力一叹,‘啪’的一声,落黑子于棋盘之上。
金角,银边,草肚皮。
…
暗潮涌动。
书茶剑会过后,孟驮州的权力体系发生了外人难以想象的倾倒与改变,而短短五日之间,齐家的家主齐升桓被朱家与罗家,东方家,云家四家联手逼死在了长霄门外一百五十步,自刎的血溅了一地。
尸体收检干净以后的傍晚,很多孟驮城的老百姓都去了长霄门,静静地看齐升桓留在地上的血,看了很久。
有些人会吐上几口唾沫,有些人则看两眼就走,步伐变得比以往轻快了许多,但其中仍旧带着些慌乱。
至于齐家的家眷,最后全部按照夏朝的法律发配到了边疆地区去修筑防御工事,或是做后勤赎罪去了,按照过往时候的规矩,重罪之人的府中女眷原本应该是要被押送去做官妓,但女帝并不喜欢这个调律,所以后来改了。
至于齐府之中的那位六境老祖齐鸣鼎,却是已经逃离了孟驮城,不知去向。
查封齐府的时候,白给去到了从前齐传祥住过的地方,绕着里面的私人园林转了些路,找到了拱门,进去以后看见了那株殷红胜血的樱花树。
白给站在这棵树的面前,慨然道:
“何必呢?”
风吹过,樱花树簌簌摇曳。
一个清脆而冷漠的女声从树干之中传来。
“他与你无仇,为何你要害他性命?”
盘根错节,树干竟然缓缓分开,里面坐着一名窈窕美艳的女人,怀中还抱着仙姑庙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一动不动,但是并没有死,树中的生命之力,让中年人维持在了一个生与死的交界状态。
女人的眼中带着冰冷的厌恶。
白给平静道:
“他是为了你而死。”
“害他性命的是你,现在你要怪在我头上?”
“我帮他找回了自己丢失的勇敢,你如果在乎他,那应该感谢我。”
女人沉默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白给。
“回头有个朋友会给我来信,我可以带你们去梦璃界,你在那里或许能治好他。”
“梦璃界是什么地方?”
樱花妖扬起了自己的小脸,尖尖下巴看着很是妖艳。
“妖国。”
白给如是回道。
樱花妖呼出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谢你。”
她不大习惯和一个不太喜欢的人说谢谢,心里有一道坎过不去,但白给的那话儿也没有说错。
怀里的男人是为了她才被人打死的。
真要计较起来,错的也是齐家的人。
“这段时间齐家的财物和地方会被完全收缴查封,你自己带着他找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扎根,回头时候到了,我会来找你们。”
白给言罢,兀自挥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