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僧人的眼中,老妇人大抵与庙中的那个石像一样该死。
但他也绝不想劝奉老妇人去崇佛尚教。
因为南朝的佛不渡穷人。
他不渡穷人。
看着老妇人在雨中像个傻子一样一直站立着,站在那个石台的边缘,低头卑微像是地面尘土,僧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该。
城中那么多寺庙,只要她省吃俭用数月,便能够积攒存下一些香火钱,来城中的寺庙,来南山供奉他们,发挥自己的余热为佛家再添上一两缕佛光,然后自己找个地方把悄悄自己埋了,岂不是大家都好?
可眼前的这名妇人,宁愿为这破庙之中的鬼神挡雨,也不愿意为佛教发光发热,自然在僧人的眼中,她便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罪孽滔天。
死了吧。
这样的人。
赶紧死了去。
他在心底非常不愉快地咒骂了几声,摇头离开了这里。
这名僧人走后,妇人才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
她温柔地拿出一张洗得泛白的布条,帮着石像擦拭着额角的水渍,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儿。
但很快,老妇人便又匆忙地将布条收了回去,藏在了自己破旧的衣服里,埋下头,身子微微颤抖。
因为门外出现了第二名僧人。
这名僧人很年轻,与先前那名僧人不同,他似乎并不觉得此地污浊肮脏,所以他撑伞走了进来,站在了神像面前。
老妇人很惶恐。
僧人很平静。
“大师……”
她嗫嚅着嘴唇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莲无心看着老妇人,笑道:
“夫人,不认识我了么?”
老妇人闻言,浑浊的眼睛出现了一丝迷惘。
她的确不认识莲无心了。
但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老妇人确定莲无心就是那个十几年,送给她遮掩天机舍利子的小僧弥。
脸上的笑容如出一辙。
这样清澈的笑容,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了。
愣神了片刻,妇人忽然想起来什么,颤巍巍地从身上掏出来那颗被她保养得很干净的舍利,从石像旁的台子下来,递交到莲无心的手中。
“大师……是想要要回这个东西吧?”
莲无心看着老妇人手中温润的舍利,平静道:
“夫人,我并不是来要回师父的舍利,而是来找你的。”
老妇人迷惘道:
“找我?”
莲无心从怀中掏出来一封信,递给老妇人。
“我为夫人雇了一辆马车与一个马夫,上面有不少水与食物,还有一些碎银子,你拿着这封信,走官道去夏朝王城,找一个叫作白给的年轻人,他会安置你。”
老妇人闻言愣住了,而后颇有一些慌乱失神道:
“大师……”
“南朝这般大,贱妇只是想要一处弹丸栖息之地,绝不会妨碍大师们诵经渡世,宣扬佛法……还望大师莫要驱逐贱妇离开南朝……”
莲无心瞧着老妇人惶恐的模样,伸出白净的手,轻轻摁在了她的肩膀上,于是老妇人便又平静了下来。
这一刻,她的心出奇的宁静。
“您有个女儿在夏朝的王城。”
“虽然她没有见过夫人,不记得夫人的模样,更对夫人没有什么感情……”
“但她的确是您的女儿。”
“这些年……她过得还不错。”
“夫人去了夏朝王城,至少可以见见她。”
听到了莲无心的话,老妇人浑身一抖,有些黯淡乌青的嘴唇一阵子哆嗦,似乎对于莲无心所言感到难以置信。
“大师……所言属实?”
莲无心微微点头。
旋即又嘱咐道:
“夫人此去王城,切记不可将舍利遗失,一定要好好保管……舍利能够遮掩天机,让南朝的僧人们看不见你的花氏血脉。”
老妇人闻言稍微侧过身子,怔怔望着庙外密集的雨,记忆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莲无心对着老妇人一拜,又转身对着屋子里的神像一拜,转身撑伞离去。
“这雨今夜子时就会停歇,夫人离去后,此地的神像小僧会代为照顾,夫人不必担心。”
老妇人回过神来,但莲无心的身影早已经远去,她哆嗦着,老泪纵横,颤巍巍跪在地面给莲无心叩了头。
诚心诚意。
“多谢……大师。”
…
院中有人来还书。
姑娘羞赧的模样已经再不是当初白给在山阳县时候见到的那般英气与傲娇并存的模样,柳如烟拿着一叠厚厚的书稿,穿着石榴裙俏生生站在了白给的面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恍惚间,过去的种种,还有那脑子一热的疯狂,都已经随着时间冷却下来。
再一次单独相见时,有的反而是一种新鲜的陌生感。
柳如烟手中的书稿,是白给当初给她撰写的《西游记》。
后来女帝拿去在看。
这样东西女帝压根儿就没有还给白给的必要,此时让柳如烟来还书,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让二人见一下面而已。
柳如烟常年服侍在她的身边,她哪里会不晓得这丫头的想法?
“你……家中不应该还有一位姑娘么?”
柳如烟眸光微移,望向一旁,语气有些淡淡冷清。
白给看着桌面上的书稿,回道:
“苏姑娘为龙将军工作,白日里都在囿碧苑中。”
柳如烟闻言柳眉轻轻一撇。
“囿碧苑?”
“那不是……”
白给为她倒上些茶水,笑道:
“她是老鸨。”
如烟姑娘呼出了一口气,接过了白给递来的茶水,双手捧着,小口喝着。
夏朝的青楼里头有规矩。
老鸨非妓,而是生意人。
所以即便她们有意,也绝对不能和客人在生意场上有任何动作。
否则就是乱了规矩,会被青楼背后的老板处理掉。
反之,如果来青楼的客人敢打老鸨的主意,便等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抽青楼老板的脸。
这年头,有能力在夏朝境内,尤其是王城里头开青楼赌场一类的娱乐场所的人,全都大有来头。
柳如烟没话了,干喝茶,白给将那些书稿收好,对着捧着茶杯缓缓喝茶掩饰自己局促的柳如烟道谢道:
“当初在山阳县的事,真是多谢柳姑娘了。”
“咕噜。”
“上次在玉轩阁,本来准备给柳姑娘买一份礼物,不过考虑到女帝会因此责罚柳姑娘,所以……就没买。”
“咕噜。”
“先前……柳姑娘留给我的五百两银票,我还没有用。”
“咕噜。”
“女帝把你许给我了。”
“咕……噗!!!”
柳如烟一口茶喷了出来,那张略带高冷傲娇的脸登时便染上了一层霞红,她眼神躲闪道:
“我……我怎么不知道?”
“一定是你听错了。”
白给点破了她的遮羞布。
“你知道的,柳姑娘。”
“别胡说,我不知道。”柳如烟的俏颜又红了些,仿佛桃树上熟透的桃子。
“你知道。”
柳如烟坚持不住了,索性一叉腰,柳眉倒竖,凶巴巴地羞恼道:
“我不知道!”
她这模样,反倒颇有一些可爱。
白给抿嘴一笑,也不继续说下去了。
小姑娘脸皮薄,适可而止就好。
“上一次女帝还问过我,什么时候娶你过门。”
“我说再等等。”
白给缓缓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相比较于二人初次见面,现在的他显得从容了很多。
白给真的变了不少。
柳如烟深吸了一口气,二人之间的事情被挑开,她也就不装了,正面问道:
“你娶了我,你身边的那位苏姑娘怎么办?”
白给眨眼道:
“你总是为别人想,日后容易吃亏,容易被人欺负。”
柳如烟瞪眼道:
“要你管!”
虽然知道白给是在关心她,但柳如烟就是忍不住想要怼这个混蛋几句。
日后……自己定是会被这个混蛋狠狠欺负的。
索性趁现在还有机会,先欺负回来!
“我答应过女帝,要娶你为正妻。”
“当然,前提是……你同意。”
柳如烟沉默了片刻,支吾道:
“我……我还没有想好。”
白给点点头,并不着急。
“那这事儿……日后再说吧。”
柳如烟闻言放松下来不少,呼出口气,心里又觉得莫名微微失落,但还是点头道:
“好,日后再说。”
在白给院子里面寒暄了会儿,柳如烟带着些兴奋与窃喜离开了,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回去了皇宫,她离开了宅院拐过了两三个接口,苏有仙才从一旁藏身的地方回到了自家宅院儿。
“怎样?小姑娘搞定了?”
她看着坐在竹椅上前后摇动,闲适无比的白给,斜眼笑道。
白给不置可否,问道:
“那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苏有仙回道:
“我和牢笼外面的守卫打过了招呼,他们请示过上面,同意让你见见被关押的二人。”
“但不能待太长时间,最多一刻钟。”
“今日或者明日晚戌时均可。”
白给点点头,起身给苏有仙让开了位置。
“休息一会儿吧,椅子都给你捂热乎了,我得先去一趟菜园。”
宅子里面的卫生白给已经弄规矩了,省去了苏有仙不少麻烦,但囿碧苑中的事儿更多,所以她摸鱼的时间很有限,便是白日里的客人相对少一些,所以她才能够趁着间隙溜出来。
而白给来到了菜园之后,在门口书童的带领下,找到了一处学堂,并将学堂里面正在念书的花香影叫了出来。
二人坐在了鸟语花香的小园林之中,白给向着花香影询问了一些和木晓青有关的事情,花香影如实回答,一番仔细的盘问之后,白给又离开了菜园。
此时此刻的白给,脑子里面只有一个问题。
——他究竟该不该插手这件事。
该?
还是不该?
没人替他拿主意。
去往了关押二人的牢房,两边被彻底隔开,白给走到了木晓青的牢房里,很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要离开观仙楼?”
木晓青抿着干涩唇瓣,清秀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也没有说话。
“因为你的事情,郭冯被人盯上了。”
听到了这话,木晓青的眼神变了。
她在一堆干草上面坐直了身子,目光顺着笔直的铁栏杆错落在白给的身上,凝声道:
“谁?”
白给回道:
“不知道。”
“可能是观仙楼,可能是……”
他话说到了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木晓青的面色愈发惨白,额头渗出了些汗水,于是黑色的刘海就这样贴合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现在还好吗?”
双手抓住了铁栏杆,木晓青明显有一些急了。
“暂时还没有死。”
“得把后面的人揪出来,他才算安全。”
木晓青闻言压低声音,哀求道: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白给摸了摸鼻子,也低声说道:
“我知道。”
“所以我才来找你,跟你说这些。”
“你们被人利用了。”
木晓青怔住。
“先生此话何意?”
白给淡淡道:
“字面意思。”
“我不敢确定,所以一会儿我还要去查一个人。”
木晓青没明白,问道:
“是江燕么?”
白给回道:
“不是。”
“在一场局里面,她的存在压根儿就无关紧要。”
“对方很会掩盖自己的行为,将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你和江燕的身上,但实际上主宰这一切的纽带,却早已经被人们忽略掉了。”
木晓青眯着眼睛想了许久,还是问道:
“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给说道:
“他想除掉我。”
这话儿一出,木晓青更加迷糊了。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白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杂草堆上的木晓青,说道:
“他们知道我会想办法救你。”
“而我一旦救了你,麻烦就会和我挂上钩……此番我来寻你,而不是去找江燕,就是想要知道,你之前究竟犯下过什么事情……那种非常严重,甚至会株连三族这样的罪行?”
“当然,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轻易说出来,所以……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木晓青听闻白给这话,便明白了白给在说什么了。
她从前的确犯下过重罪。
正因为这样,她才一直躲躲藏藏,不敢以真名示人……更不敢嫁给郭冯。
并不是因为她叛离了观仙楼而隐姓埋名,她这样的人走不走,观仙楼最多虽然派人去追杀一下,能杀则杀,杀不了便算了。
真正麻烦的,是朝廷的人。
夏朝的男女成婚,那是要提前上地方登记的,这些信息最后会和奈何的黄泉分部核实,确认无误之后,才能成为亲家,而奈何一旦查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很快她和郭冯都会出事。
而现在,有人一早知道了这一切,设下了圈套,想要利用她过去犯过的重罪……给白给降罪!
“什么交易?”
木晓青呼吸声渐渐急促了起来。
白给道:
“用你的命,换郭冯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