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余火。
燃灯微弱,窗外一阵风吹来,正趴着睡觉的白给猛然瞪眼,眼中血丝弥漫,浑身是汗!
他……又看见了庞修的刀!
这是今夜第几次了?
白给记不清了。
一睡着,那可怕的刀光便出现在了他的梦中,劈砍在他的脊骨上,在一阵剧痛之中将他彻底吞噬!
白给缓缓挪动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尽量不触碰伤口,终于坐起来,他这才看见院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他所住之地在小石巷二十三街,是一处贫民区,四周的邻里颇多,不过此时深夜,未有人音。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只有虫鸣。
“……”
白给闭目,头有一些晕眩。
“这伤口这么深,我会不会得破伤风死掉?”
“那也死得太……”
他深吸一口气,不去想这些事情,意识沉浸进入无垠虚空,再一次看着脑海中的那道若隐若现的剑影。
昨日白日里,便是这道剑影救了他一命。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白给不是第一次经历,可这一次与飞燕台上那一次全然不同。
白给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死亡。
冰冷刀锋划过肌肤,横在脊柱上,寒意与剧痛将他吞噬干净,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白给不想再来第二次。
他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前所未有的犀利。
他不想死。
这一次他运气好,活下来了。
那下一次呢?
他还能这样幸运的活下来吗?
白给在梦中不断体验那一瞬间,一开始仅仅是恐惧,到了后来便成了不甘。
死亡的冰冷唤醒了白给对于生命的渴望!
他嘶吼着,狂叫着,努力反抗那一刀,想要活下来。
但……
每一次的结局,没有任何改变。
这一刻,白给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弱小!
小屋内,月光被掩映上的门扉遮盖,而烛光也被白给吹熄。
他盘坐在了床上,神色坚定,仍凭自己被黑暗吞噬,不断凝聚自己的意识去接近那道意识海之中的虚幻剑影……
——
星海天,剑阁。
忘川瀑下,巨龟负碑,碑色为黑,上一道剑痕,不长不短,不深不浅。
一群白衣剑客围聚此地,目光凝重。
黑石碑上的剑痕在泛光。
不是很明显,但每一次光华闪烁,剑阁地下盘据的万里龙脉便会发生剧烈的震颤!
好似山崩,好似城摧。
嗡嗡一响,便地动山摇!
护山大阵早已经开启,努力收拢着虚空之中的庞大力量凝聚的符箓纹络,于一片恢宏神光之中艰难惨烈抵挡着黑石碑上那一道剑痕所带来的压力!
“这是……第几次了?”
有人颤抖着声音,双腿发软。
“二十八次……”
“五千年过去,这世上……难道又有人领悟出了先天剑意?”
一位老者受抚摸胡须,面色沉重。
“……数十年前,上一任掌门无名同儒道大家闻潮生赌武,输了半式,输掉了剑阁开山祖师朝天问留下的那块顽石,上面便留存有一道剑痕……莫不是儒家的那群酸臭书生?”
另一位老妪拄着龙头拐杖,平静道:
“无论是谁……这样的剑道天才,咱们剑阁一定不能错过。”
“花香影那丫头不是要出关了么……这丫头倨傲,剑心通明,却是见谁也瞧不起,这回待她出关,索性借这个机会让她出山历练历练吧,也正好让她涨涨见识,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
玉腿雪白,肌肤的玉润光泽与烛光一同交映,甚是美丽。
精美小巧的脚丫儿轻轻晃荡,那水嫩红润的脚掌散发些许蒸汽,看得出来才在热水之中浸泡过。
柳如烟穿着轻薄的睡衫,轻咬嘴唇,拿着一根毛笔在桌子面前写着信。
夜场梦短,她睡不着,醒了几次,脑子里也是白日里庞修那一刀。
握住狼毫笔的手停顿,柳如烟出神片刻,写道:
【陛下,如烟此来山阳县些许时日,见到了那偷窥陛下沐浴的贼人白给,此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吊儿郎当,一副小人模样,但实则心思缜密,足智多谋,处理奈何的悬赏游刃有余,并非只有赋诗之才。】
【闻院长那夜在陛下面前救下白给,言此人有大才,加以管教,日后或能为陛下所用,如今看来,院长眼光犀利,识人善恶,未来若是得以磨练,白给或能为陛下分忧。】
【——昨日于北山亭下,白给不顾生死,舍身救如烟一命,那时如烟心跳好快,后与其敷药时,见疤痕狰狞,如烟脸烫手抖,竟有以身相……】
落笔至此,柳如烟骤然止住,她回过神,望着自己写的东西,美艳面颊霎时间通红一片,几欲滴血!
“柳如烟啊柳如烟……你在写些什么鬼东西?”
“一个臭书生而已……就将你迷成这副模样,真是没用!”
整段划掉。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得重新写。
——
刘县令这件事儿算是暂时落下了尘埃,了却了他的心病,白给也没有急着处理叶氏的事情,而是想先养好伤,在做其他打算。
原本准备去南郊砍树致富的计划也泡汤了,白给这几日在自己房间里头捣鼓脑海之中的那柄剑影,好在丰南和柳如烟惦记着他,这几日白给的吃食都是他们在弄,自己则像个太爷一样坐在院子里挥斥方遒。
这小日子实在舒服。
原本以为如此美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大半月。
可惜,白给再一次错误估计了自己的能耐。
短短三日,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还是脑海之中的那柄剑影,但那脊背上狰狞的伤,的确在短短三日之内便已经结痂,甚至有了脱落的迹象。
柳如烟每日要为他上三次药,伤好了,他想装也装不了。
院外,柳如烟将泡好的茶端到了白给面前的桌上,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一只手撑着如玉的瓜子脸,看着白给嘟囔道:
“前日里你交给我的砍价方法确实挺好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茶店店主现在一看见我就想要关门,我一进去他就哭。”
白给翻了个白眼,笑道:
“商人开店不就是为了赚钱,你一刀砍一半,天天去,他不得亏成傻子?”
柳如烟柳眉倒竖,认真道:“那茶,分明就是二手茶叶,泡过之后没有扔掉,再一次收检起来晒干净,这种茶无论本身品质如何,终归不如一手的茶叶,一般人也不会买,能卖钱他已经很赚了。”
“而且你要这茶叶又不喝,拿来做甚?”
白给饮下杯中的凉茶,回道:
“从前在翰林院里面读过一些药理方面的书籍,伤后忽然想起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想要试验一下。”
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好色归好色,学问也是真不少,脑子里面一大堆知识,仿佛书库一般,涉猎诸多方面,说是百科图书馆也不为过。
除了修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
至于为何白给不修行儒家浩然气。
答案很简单。
白给邪念太重。
眼里天天都是这位学姐,那位学妹白花花的身子,哪儿有多余的精力去修行浩然气?
这几日白给除去养伤,尝试沟脑海之中的剑影,便只剩下了叶氏的事情。
有了周文龙嘴中和刘县令的描述,白给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叶氏绝对是他杀!
原本白给还以为叶氏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后来才晓得,那不过是风寒。
生完孩子以后,二十余年不修行,叶氏的身子的确不如从前健康强壮,但被一场风寒要了性命……实在太过荒谬。
刘纯必然是没有能力杀死叶氏的,从刘纯交待的内容来看,叶氏又确确实实死于风寒,而她喝的药,刘纯也事先自己试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没道理刘纯喝了没死,叶氏喝了却死了。
总不成这药杀女不杀男。
白给从屋子里面拿出药少许,以开水冲之,然后递给柳如烟,和颜悦色道:
“来,喝了它。”
柳如烟蹙眉,她闻见了那股子中药苦味,喉头动了动。
“这是……什么药?”
白给说道:
“治疗风寒的药。”
柳如烟一脸懵逼。
“可……我没得风寒呀。”
“那就假装你得了风寒,喝了它,然后再把这片茶叶嚼碎吞下去。”
望着白给手中的那二手茶叶,柳如烟没太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她没办法开口拒绝白给。
尤其是那夜春梦过后。
小姑娘心思变了。
待她吃下了茶叶,白给眨巴眨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如烟许久,直到柳如烟面色通红一片,她才半羞半恼道: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
白给摸了摸自己下巴,问道:
“柳姑娘有没有觉得自己身体有什么……微妙的变化?”
柳如烟闻言一怔。
她静下心来,细细感受一番,而后面色逐渐奇怪起来。
“你这么说……倒是有一些。”
“气海的气……似乎……哎?”
柳如烟发出了疑惑声。
“经脉之中……竟有一些气……在逆流?!”
她骇然,这些逆流的气似乎被一股奇异的手段掩饰掉了,若不是白给提醒,她还真察觉不出来!
不过这些逆流的气十分微弱,并且很快便在她的刻意引导下恢复了正常。
柳如烟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白给,顿时白给便陷入了沉思。
“我想……我大概明白叶氏是怎么死的了。”
许久之后,白给微微抬头,柳如烟这回亲身体验过,也猜到了白给所思。
“你的意思是……方才那种风寒药不能与二手茶混吃?”
白给摇头。
“不,柳姑娘,你只猜对了一半。”
“同二手茶没有关系。”
“我选购二手茶,是因为茶叶经过浸泡一次之后,期间的药理已经挥发了大部分,毕竟这样的试验与你安危有关,自然要保证你的安全。”
柳如烟心头未觉白给拿她做实验不妥,反而听白给说完后,心头竟还有些滋滋甜意。
原来他这么关心自己。
“与二手无关,那是……品类?”
“对。”
白给点头。
“叶氏之死,不可能是因为下毒。”
“叶氏死亡的这个过程被拉长了两个月,倘若叶氏期间被人下毒,她自己定然能够有所察觉。”
“但事实并非如此,既然不是下毒,又没有被人袭击,问题多半便出在了叶氏死前一直服用的药物上……”
“那药本身也不该会有问题,否则以叶氏的修为与武者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很容易就会察觉……”
“那么,目前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叶氏寻常饮食之中,有什么东西与她喝下的药相冲,并且这两种或者多种具有药理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后,还能够在无声无息之中对叶氏的气海造成影响……”
“在我所学习到的医药里,恰巧有两种常见药物药性与治疗风寒的药物相斥,并且会对气海造成影响……但我不确定这种影响是否会被修行者察觉,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四境修行者。”
“所以前日让柳姑娘买了些药材与二手丘茗茶叶,想在柳姑娘身上试试,还望柳姑娘莫要怪罪。”
白给嘴上一套,但是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歉意。
这实验并不会对柳如烟的身体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因为白给用药量实在太少。
柳如烟也不甚在意,能帮白给做些事情,她反倒心里觉得舒坦些……毕竟自从入手刘纯儿子被劫一事之后,她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白给几人还险些因为她的鲁莽而丢掉性命。
虽无人责怪于她,却让柳如烟心头多了些负罪感。
“既然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那咱们赶紧去和刘县令说清楚……届时把那个负责为叶氏喂药和照顾叶氏寻常时候饮食的下人抓起来,审问一番,他们定然全都招了!”
看见了破案的曙光,柳如烟莫名兴奋起来。
明明看似很复杂,完全没有头绪的一件事情,到了白给手里,竟如冰雪消融。
仿佛什么疑难杂症在白给这里,都能够迎刃而解!
白给一把拉住了正要起身的柳如烟,急忙道:
“别别别,柳姑娘你先勿要焦急,这事儿咱还得从长计议!”
柳如烟给他拉住,因上药一事,二人亲近许多,没有先前那般敏感,此时也只是疑惑道:
“不都已经弄清楚了么?还要计议什么?”
白给一阵苦笑。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柳如烟,当真是个雏儿。
此雏非彼雏,彼雏也是雏。
但此雏……却是指柳如烟丝毫没有江湖阅历。
一个四境的高手,没有江湖阅历,饶是白给是傻子,也该猜出柳如烟身份非同寻常。
“柳姑娘……你先坐下,这事儿麻烦着哩!”
“你且听我慢慢跟你说。”
柳如烟似乎也觉得自己鲁莽了些,面色微红坐回了位置上,院儿门外一黑影突然急匆匆逃进了白给的院子,一身尘土,脸上惊魂未定。
正是丰南。
“丰哥……怎么了?”
白给正要给柳如烟好好补补课,却被忽然闯入的丰南打断。
“哎……别提了,我正准备给你送钱来着,那巷口也不知是那户人家散养的鹅霸,把路堵死了……那家伙,是真追啊!”
“一路从巷口跟着我撵了仨路口,才总算被我甩掉……还好我跑得够快!”
他这般狼狈模样逗乐了二人,柳如烟笑道:
“不过是只大白鹅,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
丰南脸上一阵青红,他随机硬辩道:
“我那是心系民生,若不是看他们养只鹅日夜盼着下蛋不容易,我早一脚把它踹飞了!”
白给点点头,旋即看向了丰南后方,惊道:
“丰哥,鹅霸追过来了!”
丰南闻言立刻弹跳了起来,摆开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回头一看,这才晓得自己给白给捉弄了。
白柳二人笑得直不起腰,丰南面色一片臊然,叹息一声,自顾自喝下了先前柳如烟没喝完的药,便又立刻吐了出来。
“噗……”
“怎么这么苦?”
白给摇摇头,给丰南倒上了一杯茶,说道:
“那是药,能不苦吗?”
“漱漱口。”
三人一番倒腾,丰南听闻了白给在柳如烟身上的实验,粗粝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条线。
“如此一说……叶氏真是为人所害?”
白给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丰哥,问你个事儿……咱们若是解决了叶氏的问题,在奈何里面算不算是功劳?”
丰南目光轻轻闪烁。
“非是悬赏,也不是上面交代的任务,自然不算。”
他瞟了柳如烟一眼。
“但回头这件事情若是传到了上面,想必也能够记上一笔。”
白给笑道:
“那就好……不然总觉得自己吃了亏。”
丰南闻言也笑了起来。
“你不能总这样想,日后入朝为官,这想法会让你吃大亏。”
白给听不进去。
他压根儿没想过入朝为官的事情。
相比起这个,现在修行才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白给明白,自己不过一介匹夫。
匹夫,只争五步之怒。
足矣。
他唯一的想法,便是在下一次有人拿刀朝着他猛得砍来时候,他能一剑还回去。
斩了对方的头,最好也斩断对方的刀。
“叶氏的事情,咱们急不得。”
“我有一种预感……叶氏的死,背后只怕牵涉了许多咱们想象不到的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