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孙权用手中的毛笔指了指对面的,头也不抬的说道,每次孙绍见到他,他都是这样,好象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见不完的人。
“至尊。”孙绍一开口就请罪,后悔莫及的说道:“我把事情办砸了,被那老贼给坑了。”
孙权头都不抬,只是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立刻回到了书牍上,一边奋笔急书,一边笑道:“现在知道深浅了吧。你这个阿满,斗不过那个阿瞒的。”
孙绍忽然心中一动,嘴角一丝笑意一闪即没,随即又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是,我当时看到霹雳车的图纸,心太急了,便应了他。”
“你看到图纸了?”孙权有些意外。吕壹向他报告时只是说,孙绍是想换图纸的,可是后来没换着。孙权对这霹雳车也是久闻其名,颇为心动,但是他远比孙绍现实,知道这种利器是不可能轻易给人的,曹艹十有八九是在坑孙绍。
“嗯,看到了。刘晔当时就抓在手上,他跟我要酒的方子,我……没舍得给他。”
孙权没有说话,放下了手中的笔,拿起旁边一只漆盘里的手巾擦了擦手,然后又捏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口,慢慢的嚼着,眼神闪动,好象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把蛋糕吃完了,他才若有所思的笑了一声:“早就听说曹艹手下有一只神出鬼没的谍组,果然名不虚传,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打听到新酒的消息了。奉先,你做得对,宁可不要这霹雳车,也不能把新酒方子给他。”
孙绍松了一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稍去了些。孙权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怎么,怕我责怪你?”
孙绍摸了摸脑袋,有些遗憾的说道:“我是觉得可惜,如果能把霹雳车换来,在濡须坞上设上几架,以后要守住濡须坞可就更有把握了。”
“濡须坞本来就是固若金汤。”
“我觉得悬。”孙绍撇了撇嘴,有些担心的说道:“曹军人多势众,又有刘晔这样的人才,攻击力非常犀利。我虽然没有进濡须坞查看,仅仅是从旁边经过,但是我看到坞壁上多有损伤。青徐水师虽然不如我江东水师善战,但也不可小视。如果青徐水师在战船上装上霹雳车或者强弩,只怕要守住濡须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把霹雳车装上战船?”孙权扑哧一笑,觉得有些不可能,可是细想想,真要把霹雳车装上大船,确实也够吓人的。他眉毛一挑,又有些遗憾,如果孙绍这次能换到霹雳车的图纸,那么赶制几台,在濡须坞上安置一些,可比战船上装霹雳车可靠多了。他手一动,想去叫人,随即又打消了主意。他咳嗽了一声:“奉先啊,这件事以后再说吧,让老贼多活几天也没什么,他年过花甲,就是没头风,也没几年活头了。征战三十年,身上多多少少会有旧伤的,一发作起来,他就难了。这次你击败张辽,大涨我军士气,现在军中士卒都把你当英雄啊,甘兴霸虽然不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挺看重你的。”
孙绍憨憨一笑,既有些自得,又有些腼腆。孙权看了有些好笑,接着又说道:“立了功,就要赏,你说吧,想我怎么赏你。”
孙绍眼前一亮:“随我说?”
孙权盯着他的眼睛,点点头:“随你说。”
孙绍心中鄙视,心道你真当我是傻子呢,我要说带兵,你肯定又有其他理由,大家既然演戏,那就演全套吧,我虽然经过的事没你多,可是演戏的天份却比你强多了。他装出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搓了搓手,想了片刻,才有些不自信的说道:“我要船,好多好多的船。”
“船?还好多好多的船?”孙权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露出戏谑的笑容:“我给你一支水师好不好?”
“不要。”孙绍不假思索的摇头:“我要能装货的船,当然了,战船也得要两只,要不然遇到水贼我都没有还手之力了。”
“还想做生意?”孙权笑出声来。他最担心的就是孙绍要领兵,而孙绍这次在阵前大显身手,在军中的威望突然提升了不少,这个时候他如果要领兵的话,孙权还真不好简单的拒绝他。现在听他说还要去做生意,他倒是放了心,虽然他也要两只战船,但这对孙权来说并不是件大事。
“是啊。”孙绍献宝似的拿出那块竹符:“我只要有了船,就可以行商天下都不用交税了。”
孙权伸手接过符打量了一眼,倒是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孙绍居然能搞到这个,看样子曹艹对孙绍也蛮看重的。他想了想,笑道:“这么说,你那五百石酒倒也没有白送。”
“哈哈哈……”孙绍大笑起来,显得有些得意忘形,“我怎么能白送他们酒呢?这次让他们一喝,下次再喝别的酒就没味了,到时候我要什么价,他们就得给什么价,这五百石的酒钱,我要成千上万倍的收回来。”
“竖子。”孙权轻松的笑骂道:“原来你是揣了这个心思啊。怪不得呢,送的是我的酒,赚回来的钱是你的。这可不行啊,到时候算我一份,这算是我的投资。”说着,他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去了心里的担心,他的神色自然了许多,看着眉飞色舞的孙绍,他既高兴又有些遗憾。唉,都是这权势闹的,自己如果不是江东之主,不担心孙绍来夺这个位置,他们叔侄又何必这么互相防备啊,说不定会怎么亲切呢。孙绍为人开朗,又十分有趣,从步夫人、袁夫人到几个儿女对他都十分喜欢,他对孙绍也很喜爱,但是中间有了顾忌,总觉得有些不自然。
孙绍大大咧咧的拍着胸脯:“叔叔放心,这五百石酒大概值五十金,等我到辽东,我给叔叔买两匹宝马良驹回来,一定让叔叔满意。”
“这可说定了。”孙权大笑,片刻之间仿佛把他们之间的矛盾都抛在了一边:“你放心的去做生意吧,不用担心家里,自有我照顾。”
“阿母在家,有小姨相伴,倒也不嫌寂寞,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自然要请叔叔出手。至于银屏,我要带在身边,那些关家的亲卫听她的话更多些,而且她又习于水战,指挥起来,也比我顺手许多。”孙绍显得有些忿忿不平:“他娘的,都端我的碗了,居然还没把我当主人。”
孙权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孙绍不是带兵,不需要留太多的人质,再说了,关凤不在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两人说了几句顽笑,孙权随口说道:“你看曹艹这次大军远来,意思坚决吗?”
孙绍摇了摇头:“依我看,他这次就是做个样子,恐怕敲的是江东这座山,镇的却是邺城、洛阳的那些虎。再加上他为立嗣的事情犹豫,心思决不在江东。”
孙权思索了片刻,暗自点头,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算是松下了一些。前面的仗打得太憋屈了,虽有濡须坞,他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
“不过,至尊也马虎不得。”孙绍又提醒道:“既然出征了,当然要有点战果,他未必没有示之以威,迫至尊低头的意思。只有让至尊低了头,他才能腾出兵力,全力攻取汉中。”
孙权眼神闪了一闪,抚着颌下的紫髯,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是说,他会猛攻一阵?”
“猜想应该会的。”孙绍挠挠头,笑了笑,显得有些不自信:“既然来了,当然要全力试试了。万一天幸,就跟他拿下汉中一样,也不是没有可能。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
“有理。”孙权缓缓点头,眼神复杂的看了孙绍一眼,既有赞赏之意,又有遗憾之心。孙绍虽然只是初经战事,但是他对战局的分析颇有几分道理,和他自己所想的有很多地方暗合,比起不少征战多年的将领来,并不逊色。如果不是因为身份太特殊,带在身边调教几年,何尝不是一员堪比吕蒙、蒋钦的猛将,真是可惜啊。如此良材,却只能闲置。好在他最近有所长进,还能体谅自己的一片苦心,不象以前一样莽撞,要不然还真不好处理。
孙权感慨了一阵,暗自叹了口气,又拿起了笔,做出了送客的姿态:“那就这样吧,我马上让人给你准备公文,调拨十只商船,两只战船给你。你自己到会稽船官那里去领船吧。”他叹了一口气,又有些羡慕的说道:“你从此自在了,可以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哪天赚钱赚得满意了,想起我这个叔叔了,也来帮帮我才是正理。”
“岂敢岂敢。”孙绍识相的起身告辞,反正船已经到手,他也没兴趣和孙权再扯蛋了。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听着就反胃,真要让我帮你做事,刚才怎么不说?而且豫章就有大船官,你非要我到侯官去取船,分明是让我走得远一点吗,干脆让我去番禺好了。
孙绍回了自己的大帐,立刻让人收拾东西,大桥和关凤心有默契,谁也不问,立刻安排人收拾,时间不长,吕壹送来了领船的公文。孙绍再次谢过,又向了表示了昨天无礼表示歉意。吕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低声说道:“孙君不介意我把事情全部汇报给至尊?”
“理当如此。”孙绍笑着拍拍吕壹的肩膀:“吕兄这样的忠谨君子,我渴求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见外。吕兄将来飞黄腾达,还要多多照顾我这样的商贾之人啊。”
吕壹听了,连称不敢,心里却是十分高兴,孙绍不仅不嫌弃他,还如此高看他,让他十分受用。可惜,这样有才有识的人只因为是孙策的儿子,就只能去经商,实在太可惜了。孙权对人大度,唯独对孙绍太无情了些。
闻说孙绍要走,步夫人带着女儿赶来送行,两个小丫头拉着孙绍的手,依依不舍,孙绍走了,再也没有人陪她们玩了,也没人给她们做好吃的了。“大兄……”孙鲁班抽抽噎噎的,小脸都哭花了,仰着脸,可怜兮兮的看着孙绍:“你什么时候再来跟我们玩啊。”
孙绍蹲下身子,将两个小丫头搂在怀中,笑着说道:“哭什么,大兄只是先你们一步回城里去,等你阿翁打完了仗,他也是要回城的。你放心,大兄这次到成都去,给你们买好多好看的蜀锦做衣服,保证把你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买好多好多的堕林粉,把你们搽得香香的,做江东最漂亮的女子,好不好?”
“大兄说话要算数。”孙鲁班伸出手指,很严肃的说道:“我们拉勾。”
孙绍一笑,伸出手指和孙鲁班拉在一起,两人同声说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然后又和孙鲁育拉了勾,两个小丫头这才挂着泪珠子笑了。孙绍又沉下脸对孙鲁班说道:“大虎,大兄不在你们身边,你可不能欺负妹妹,要不然大兄回来要打你屁屁的,听到没有。”
“嗯。”孙鲁班难得听话的点点头。
步夫人见刁蛮的孙鲁班在孙绍面前这么听话,有些感慨的说道:“我这大虎,从小就不听话,好容易有奉先能治得住她,奉先却要去做事了,真是可惜,以后我又得头大了。”
大桥欣慰的看着孙绍,含笑不语。
辞别了步夫人,孙绍一家离开了大营,江边有一艘船靠在岸边,一个年约四旬的精壮汉子站在船头,身后站着一个头扎孝布的少年。见到孙绍,两人躬身施礼:“少主。”
孙绍也不作声,扶着大桥上了船,进了舱,淡淡的吩咐了一声:“开船,回建邺。”
“喏。”那汉子一句话也不多说,跳下船,解了缆绳,然后又跳上船,挂起了帆。
关凤一直看着那个精壮汉子不说话,大桥看了一眼,也有些奇怪,盯着他的面容仔细的打量了一会:“阿满,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叫林飞,当年是阿翁的童子军。”
“是吗?”大桥惊讶的看着孙绍。孙策在世的时候,身边收罗了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教他们武艺,带他们上战场,把他们当未来的将军培养,这些人被称为童子军。吕蒙、蒋钦、周泰当年都是童子军中人。可惜孙绍死得太早,这项计划半途而废,后来孙权掌权,将童子军全部接收了过去,吕蒙、蒋钦都成了将才,周泰则早在孙策还在世的时候就跟孙权了,童子军中不少人都做了军官,或者在孙权身边任郎官,做亲卫。
大桥不关心孙策,她对童子军了解不多,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些人,但是除了吕蒙等为数不多的人之外,她知道的并不多。她从来没有听孙绍说过这些人,忽然看到一个,不免有些惊讶。
孙绍的脸色很平静,但是眉宇之中,却有一丝难得一见的阴沉:“那个少年叫韩龙,他父亲韩青当年也是童子军,不久前刚被甘宁杀了。”
“就是那个厨子?”关凤忽然插了一句嘴。
就在一个多月前,营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甘宁的一个厨子有过,甘宁要杀他,他就跑到吕蒙家里去了。甘宁和吕蒙关系极好,吕蒙的老母邓氏对甘宁有如待亲儿一般,知道这件事后,就让吕蒙把那个厨子又还给了甘宁,甘宁到了船上,就亲自用箭把这个厨子射死了。吕蒙因此大怒,居然准备发兵攻击甘宁,如果不是邓氏相劝,几乎闹得不可收拾。
关凤听孙尚香说过此事,当时没想明白吕蒙和甘宁关系那么好,为什么因为一个厨子几乎闹得互相攻击,现在听孙绍这么一说,她立刻明白了,这个厨子和吕蒙还有这么一段交情。
“嗯。”孙绍仰起脸,叹了一口气。下面的话没有说。林飞和韩青是至交,韩青被甘宁所杀,林飞恨死了甘宁,同时也恨吕蒙不顾当年的情份,因此他把消息透露给同为郎官的甘瓌,激甘瓌去找孙绍闹事,准备反过来再告甘瓌一个泄露机密的罪名,然后再找机会杀了他,甚至扯到甘宁身上去。孙绍知道之后,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林飞见孙绍出面,不好勉强,知道自己在孙权身边已经不安全,干脆不辞而别了。
见孙绍神情凝重,关凤闭上了嘴,不再多问。大桥虽然疑惑,可是也知道事关重大,也岔开话题,说些闲话。船到建邺城外,大桥等人上了岸,林飞带着韩龙对孙绍躬身一拜:“少主,我带阿龙暂时避一下风头,到时候再和少主会合。”
“你自己小心些。”孙绍让人拿来了十饼金,林飞也不推辞,泰然自若的收了,再拜了一拜,转身上了船,飘然远去。
“这汉子很豪爽,身手很不错,怎么会甘于做一个郎官?”关凤走到孙绍,轻声问道。
“他啊,想事想魔症了,要不是这次韩青被杀刺激了他,他也许就修道或者事佛去了。”孙绍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看着有些莫名其妙的关凤,一拍脑袋:“对了,你对笮融的事情不太清楚,去问问阿母吧,她知道,当年在丹扬,笮融闹得可欢腾呢。”
关凤对这些一头雾水,看了一眼已经上了车的大桥,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阿母怪我让你涉险,现在对我有些意见呢,还是等你有时间再给我讲吧。”
“嘻嘻,那就等钻到被子里再讲。”孙绍色迷迷的笑道:“我对欢喜佛可是颇有研究的。”
关凤虽然不知道欢喜佛是何方神圣,可是一看孙绍这眼神就知道准不是什么正经玩意,红着脸轻咄了他一口,转身上马,孙绍也上了马,和关凤并肩而行,向城里走去。
闻说孙绍回到建邺,小桥很快就带着周玉、周胤赶了过来,听大桥说起孙绍渡江挑战张辽的事情,小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周胤却是眉飞色舞,羡慕的对孙绍说道:“大兄,你这次可是成了名了,就连建邺的人都知道,江东又出了一个小霸王,把曹军第一勇将张辽给打败了。真可惜,我当时不在营中,要不然的话,哪临到甘瓌这小子露脸。唉,真是可惜啊。”
看着扼腕叹惜的周胤,孙绍撇了撇,没有说话。他笑眯眯的对周玉说道:“唉哟,我的小玉儿妹妹,你怎么瘦成这样?看得大兄好心疼啊。是不是姨母不给你好吃的?到大兄家来,保证一个月就把你养得珠圆玉润的。”
“咄,没正经。”小脸尖了起来的周玉红着脸咄了他一口,快步走到大桥房里去了。孙绍没心没肺的还想再调戏她两句,却被周胤拉住了:“大兄,做人要厚道。”
“你这什么话。”孙绍不知所以,佯怒道。周胤刚要说,张温从外面走了进来,老远就笑着拱手:“校尉得胜归来,温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孙绍一笑,和周胤打了个招呼,将张温让到书房,分宾主落座,张温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转着手里的茶杯,轻声说道:“校尉,你这一步跨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了。”
孙绍看着张温,忽然有些失望,他现在能走到这一步,张温是有很大功劳的,可是现在听张温的口气,显然张温并没有和他继续走下去的打算。他想了想,随即又释然了。毕竟从商是贱业,而张家是吴中世家,他本人又是士林中的佼佼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必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孙绍拱拱手,很诚恳的说道:“这次多亏惠恕运筹帷幄,绍在此谢过。”
张温的嘴角慢慢的露出笑容。孙绍这么说,就是不反对他的选择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要不是孙绍选择经商这条没前途的路,他还真舍不得离开孙绍。孙绍自己允文允武,是个难得的人才,更重要的是,孙绍对他十分信任,可谓是言听计从。这年头不仅是君择臣,臣亦择君,能找一个象孙绍这样愿意放权的君并不是易事,奈何他偏偏不想做君,只能叹惜了。
“校尉要去侯官取船,不如趁我家的商船去吧。”张温主动说道:“一来熟悉一下海路,二来以后说不定还能合作。”
孙绍连连点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