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的近侍团都下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顷刻间在场的贵族及附庸的武士们都紧张了起来。
“颜萨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绵提达眼角抽了一下,当他把目光压下来时,却正好听见颜萨姆倒吸气的声音,后者正转头向蛇阶上看去。
难道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绵提达心里略感不安,与身旁的拉瓦戈勇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凝重的色彩。
“好像是小殿下?”
颜萨姆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却没有回话。
他转头看向刚刚拦住自己的近侍,两个人对了对眼神,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可既然都是疑惑,那必然就不会有人知道答案。
绵提达和拉瓦戈勇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颜萨姆的举动。
夜鸦的首领在面对疑惑的时候居然去寻征一位北庭侍卫的意见,他们虽然对颜萨姆抱有敌意,却从未有过任何轻视。
所以,什么样的侍卫能得到夜鸦首领如此的重视,又是怎么敢把夜鸦首领的箭给压下来的?
“怎么……怎么近侍团里有一个这么矮的人。”
牧人遥遥指向蛇阶,周围的人顺指看去,只见攒动的人影里凹陷了一块。
“快看,那是不是阿木尔殿下?”另一边的牧人大声喊道。
“真的是阿木尔殿下!”
“那就是阿木尔殿下吗?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咱们部族的小王子。”
“……”
密密麻麻的阿勒斯兰语和伊姆鄂草原语在这片大地如夏花般盛开。
这些被“尊卑”滋养过的牧人们在见到部族的大人物时总会保持令人惊叹的热情。即使草原已经足够自由,可牧人们白日奔波的草场、野地和河滩等地都难以让他们真正接触到贵族们的世界。
只有在贵族好奇自己部族里的牧人们是怎么生活的时候,牧人和贵族才会拥有彼此同处一片天地的感觉。
相比起牧人们的热烈,贵族们汇拢的地方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这就是你的依仗吗?”绵提达低声对颜萨姆问道。
颜萨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呵,真是一条好狗。”绵提达冷笑一声。
颜萨姆先是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涨红起来。
绵提达这句带有攻击性的话语好像是在针对他,可转念一想又让他觉得有些奇怪,是在说他是阿勒斯兰家的狗吗?还是指……
小殿下?
颜萨姆抬眼看向蛇阶中段逐步走下来的人群,尤其是在侍卫们的簇拥下,那孩子看上去不是很强壮,也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威严,似乎任何一个能思考的人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没有掌控阿勒斯兰部权柄的能力。
于是,或许在绵提达的眼里,是自己裹挟了这个孩子,借助孩子的血脉和姓氏的威望来号令其他人。
所以,谁才是那条好狗呢?
不知道。
这个问题他问不出来,绵提达也不敢给出确切的答案。
阿木尔沿着阶梯慢慢地向下前进。
湿润的风如河水般洗过他的面颊,可他却不觉得轻松,神情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沉重。他听不见自己的靴子声,前后铁步厚重,侍卫们的薄锦袍猎猎作响。
那两名手持长锤的重甲武士也动了起来,他们不再站在石阶上,而是走完最后的几步阶梯,如石像般左右分立在石阶的尽头。
北庭宫的侍卫们依次走下石阶。
贵族们开始向外退,一直退到侍卫不再上前为止。
石阶的尽头顿时变得空旷起来,但围过来的牧人却越来越多。
天空愈发明艳,就连晚起的孩子们都听见了西西姆里丘陵下的风声,人们闻声而来,尽管迟来的人会被人墙阻隔,但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几面迎风而立的旗帜。
旌旗猎猎,犹如征途。
双目赤红的裂口雄狮仿佛在阳光下活了过来。
牧人们不自觉地压低了呼吸声,战争的阴霾好像淡了一些,人们的低语声里不仅只有对远东战争的担忧,还有对北庭宫的议论。
伊姆鄂草原对阿勒斯兰家的敬意还在。
绵提达沉默地在心底暗想,不止是他,几位通透的家主也有类似的想法。
“阿…阿木尔殿下!”颜萨姆清了清嗓子,将最后两个字拉长了音。
“颜萨姆。”阿木尔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迎上来的武士虽然戴着一层面甲,但这声音却是足够熟悉,他认出了武士的身份。
此时,站在身后的武士默默地上前一步,压着刀护在他的身侧。
“阿木尔殿下。”站在颜萨姆身旁的近侍靠了上来,右手扶胸微微躬身。
“黎羊?”阿木尔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是的,昨天就已经可以摆臂了。”黎羊扭了扭肩膀。
阿木尔看着这位穿着近侍甲袍的夜鸦武士,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了一些,但咧得很轻,几乎是旁人看不见的角度。
“阿木尔殿下,阿木尔殿下……”
贵族们抬手扶住对肩,恭敬地躬身行礼,高呼声击鼓传花般地游向四方,越来越多的人听清了他的名号,牧人们围成的半圈由近向远地矮了下来,他们拜伏在草地里,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脸上挂着惊讶的笑容,透过草间看向旁人。
阿木尔也带起了几分笑意。
人群的敬意总是富有极强的感染力,但只是目光轻轻一扫,他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行见尊礼的人群中赫然出现三道身影。
三人并排而站,站得笔直如刀!
其中一人满脸戏谑地盯着阿木尔,在他们的眼里,那仅仅只是一个被部族武士们簇拥起来的孩子,而不是什么尊贵的王子。
颜萨姆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个人,压低的眉下,目光阴沉得可怕,那人也与他对视,目光同样阴翳,是普布扎,阿勒斯兰部的二王子。
阿木尔悄悄向旁边看了一眼,高大的侍卫与他并排而站。
“是另外三位殿下。”北庭近侍悄悄地说。
“无所谓了,他们已经搬出了北庭宫,我们不需要听他们的话。”另一位近侍悄悄地回应。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下来。
离得近的牧人们也发现了没有行礼的三个人,但没有人敢抬起头,因为周围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传出来,那些草原的大人物们好像都不会说话了,又或者是在等待。
胥莫加措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跪伏在地的人群,眼底满是不屑,他慢慢地迈开步子,用靴子把挡路的牧人扫开。
尼兰猎看了看脚下,摇着头选择跟在兄长身后,默默地走上被扫清的路。
普布扎则斜眼看见两个兄弟正在前进,于是自己也开始向前走。不同的是他没有踢开任何人,而是像猫一样缓缓走出了一条人堆的间隙。
护卫在他们身边的几名武士也站了起来。
阿勒斯兰部的礼数需要他们跪下,但保护王子的责任推动着他们在没有收到命令的情况下站直了起来,他们紧紧跟在后面,毫不顾忌脚边的其他人。
贵族们背对着提前让出两条道,仰望向王子们的目光里泛着难言的情绪。
“胥莫加措殿下。”
“普布扎殿下。”
“尼兰猎殿下。”
护卫的武士们推刀向前,含锋的鞘顶在了颜萨姆的胸前,除了待出的刀鞘之外,就是三位王子如刀般的目光。
阿勒斯兰家还活着的四位王子都到齐了!
大王子胥莫加措向后轻轻挥手。
“谢殿下!”
绵提达竭力大喝,起身拉住身旁另一位老人的手,孛诃班扎大家主惊讶地看着他,那只手仿佛钳子般有力。
“谢殿下!”贵族们齐齐站直了起来。
环守此处的侍卫们只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驻锤的铁甲武士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那些和他们面对面的贵族们像是变了一群人,就像是北地里狡猾的雪狐,时不时就会借住狼形震慑其他想要夺食的野兽。
他们是最谨慎,也是最懂得借势的一群人。
“好久不见啊,阿木尔。”普布扎笑着迎上去,张开手臂想要来一个拥抱。
“哥哥们也在啊。”阿木尔把头微微低下了一些,目光从下而上盯着走近的人,没有迎上那个拥抱。
颜萨姆咬了咬牙,侧步顶在阿木尔与普布扎之间,他刚一抬眼就对上了二王子冰冷下来的目光,那道目光像是要从他的脸上割过。
“你这是要反?”普布扎冷冷地问。
颜萨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这是他对绵提达说过的重话,而这句话现在旋回到了他的头顶。
这里是阿勒斯兰部的大寨,问话的人有着阿勒斯兰的姓氏,流淌着部族最纯净的血,可以说是代表着阿勒斯兰人在问他是不是要反叛。
这话问的是极重了。
即使他是夜鸦武士的首领,也没有勇气当着众人的面顶撞部族的王子。可他已经拦在了王子的身前,现在想退会不会晚了一点。
“二哥,你的脸色看上去好像不太好?”阿木尔上前一步,落足在颜萨姆的斜后方。
“怎么会?”普布扎侧目看去,脸上瞬间挤出一个干干的笑容。
“可能是我看错了,倒真是太久没见二哥哥了,记得上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还是在武士团的军帐里。”阿木尔说。
“是啊,我记得那会帐子里的人猎到了一只两百斤的角鹿,还割了一块肉留给你回大宫里吃,那可是我亲自熏的,怎么样?吃完了吗?”普布扎笑着问。
“吃完了,但二哥给的肉太多,要都是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多少天。”阿木尔也笑。
“还没忘记你帐下猎到的角鹿啊?”就在这时,尼兰猎贴近到普布扎身旁,两个人并肩而站,他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打量着颜萨姆的黑甲。
“你没有吃吗?”普布扎扫了他一眼。
尼兰猎没有回答,而是压低声音对颜萨姆问道:“不错的甲,但这不是夜鸦武士的轻甲吧?”
“四王子眼睛真利,这确实不是夜鸦的轻甲,是铁游骑军骑的正甲。”颜萨姆淡淡地说,短弓已经被他拢到腰后,那支曾对准贵族的箭也早已经收进了箭袋里。
“后面呢?”尼兰猎指了指石阶尽头的铁游骑,目光不曾离开那两柄长锤,“那两人的衣甲和兵器。”
“他们身上的是铁矢的厚甲,用的武器叫‘长扎’,有点像是木桘,是骑军的工匠新制成的武器。”颜萨姆如实回答。
“新制的武器?”尼兰猎面露思索之色,又问道:“做什么用的?”
“风原铁骑换了新的铁甲,我们现有的弯刀对他们的杀伤有限,而‘长扎’不同,它能无视甲胄的厚度,砸在人的身上虽然带不出血,但力量之大足够把一个骑兵从马背上掀下来。”
颜萨姆对四王子的印象要比另外两位王子要好,这位王子的母系虽然不在北陆,但他对草原文化的了解绝对远超同龄人,他足够好学,以致于白庙的人都将这位王子称呼为常客。
“长扎……”尼兰猎皱着眉头,认真打量起那两把武器的构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