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嗒、嘀……”
极度昏暗且狭小的空间里,微弱的声音突兀地从角落里传出。
厄鲁塔亚平原的男孩渐渐苏醒。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段无声但却振聋发聩的场景——极烈的风声、马蹄声和喊杀声。
他的视角不断上下颠簸,眼前只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没有回过头却如言者般通透,身后追逐他们的人仿佛能映入空旷的眼帘。而至于最后一幕,则留给了那道一闪而过的刀光。
古恶的臭淹没了一切。
酸痛席卷全身,脑后残余的噩梦惊醒之余久久难以平息,只留下一阵又一阵难熬的恶胀。
他撑开蜷缩的身躯,凉意猛地袭来,他的后背贴到了石壁。水滴声短暂地被这些动静压住。他心头一紧,支撑他入睡的右臂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
“嘀嗒……”
“水?”阿努拉一下清醒了许多。
冰冷陌生的感觉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
他浑身猛地一颤,仰躺的身躯瞬间从堆满枯草的角落里弹起,然后俯下耳垂尽力去听那不大不小的声响,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撑坐在湿漉漉的草团上。
时间随水滴流逝,周遭逐渐安静下来,犹如旷野间低低的回音,极富节奏的水滴声如同涟漪般在深邃阴暗的空洞里缓缓晕开。
黑暗中,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回头看去。
不知是因为披散的头发还是这里的阴影过于深邃,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感觉来回应角落里的呼唤。
已经第六天了。
在这里除了哑巴似的送饭人响起的六次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声音,甚至连那一次次诡怪异境里与自己对话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嘀、滴搭……”
回声、回声,还是回声!
水珠仿佛点亮了眼前的阴影,他听得惊恐,这里空旷得竟然连风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只记得自己被套进一个严实的布袋里,铁游骑的武士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人。当布袋揭开之后,人们手里的火把短暂地点亮过这里,但火光没有完全爬满嶙峋的石面,只是象征性地与阴影搏斗一下,转而就从低矮的、仅容一人屈身的铁门离开。
这里仿佛是大地的深处。
他对铁门的印象是——牢笼。
而这样阴暗的地方他是第一次来,暗无天日,就像是与天空相悖的地底,他的脑子里爬出了一个更深刻的念头——地底里的牢笼。
阿努拉颤巍巍地抬起手,撑开了身体右侧的全部冰凉,刺骨的石壁在他的掌间里温暖起来,而凹凸不平的石面则反陷于他的掌心。
石壁冰冷,紧紧握住了他余温尚存的手掌。
黑暗中,他微微张口,没有声音发出,只有身下枯草鞣动的摩擦声,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干咳得挤不出任何声音了。他想要问问是哪里流出来的水,可却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向谁发问。
他重新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右掌紧紧贴住了墙壁,一缕细流在凹凸不平的石壁自上而下曲折蜿蜒,清凉的触感爬上掌背,看不见色泽的水溜过他的肌肤。当石壁底部凸起的尖角落下最后一滴水珠后,滴落石面的水珠子短暂地被截停了。
水声彻底消失。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声续上了全部的孤独。
水珠滑过肌肤的酥麻感刺激着阿努拉的神经,直到细微的骚痒在手肘处断开,水滴声才重新出现了,他的手肘取代了石壁底部的尖角,成为这些水珠离开前最后的港湾。
是恐惧啊。
那牢牢抓住他的东西,仿佛有怪物在黑暗中对他眉飞色舞。
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探扶向石壁,后背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贴上尚还干燥的石壁。石棱尖锐,微微刺痛了掌心,但他没舍得撤下截住水流的右手,那样的冰凉触感好像是一只手在牵着他,仿佛他只要抓住这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涓流,那些阴森可怖的黑影就不能将他从角落里拉出去。
那平日里微不足道的水滴成为了他唯一的依靠。
如果有人在铁门后打起火把,那人将费力地通过极小的铁窗寻找里面的人,直到看见一个瘦弱的孩子颤抖着将自己挤进那个连火光都难以覆盖的角落里,那人才会离开。
那样的画面就像是躲进洞穴里的羊羔,闻着洞口的风带进来的狼腥味,颤抖地蜷缩在最黑暗的地方。而荧绿色的瞳光占满洞口,对着角落里的羊呲起满嘴的血。
水滴声荡了很久。
他在最黑暗的角落里逐渐放空了自己。
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屈服于黑暗中勾勒出的怪物,充斥脑海的不是恐惧和不适,无数杂乱的思绪仿佛化整为一扁浅舟,顺着石壁上的涓涓细流向上飘去——上一次触摸到这么冰凉的水,似乎还是在马戈河的河畔。
他不由地想了起来。
掩蔽心灵的涟漪逐渐归于平静,思绪穿过海镜,茫茫野原在黑暗里终于浮现一角:
迎风的草。
金色的光晕如同轻纱般披覆大地。
连绵的高坡不绝于天空的尽头,由远及近,仿佛是马戈河里翻涌的白浪,卷浪起伏不定。
奇怪的是,这片天地静得出奇。
然无声,却胜有声,他幻想着自己就坐在马戈河的河畔,在那耀眼的夕阳下,耳边回荡着石峭激起白色浪花的声音。
一个女孩环抱双膝,低着头坐在他的身边。
泛满水珠的小手悄悄卷扯起裤腿,女孩不动声色地将趴满泥渍的裤脚藏起,起毛的草织绳一圈一圈束紧灰褐色的布裤,鼓出一个又一个褶。
他觉得眼帘里的世界很柔和、很真实,可女孩还是悄悄地把那些褶皱拉平,他也只好装作没有看见,没有冒昧地去问原因,因为女孩把脸全部藏进了膝盖间,恰好是他看不见的角度,或者说恰好是看不见他的角度。
光越来越长。
他们面向夕阳,说了很多话,声音全部都传进女孩的耳朵里,他记得两人都在笑,而自己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记起来。
他想起女孩把草儒裙展开时如金晖般明艳的眼睛,她就站在那儿,盯着拖曳而下的草儒裙看,裙摆勾勒的泥金色飞鸟仿佛在她眼里跳起舞来。
他起身尝试着和女孩合力扭干裙子,在这样的夏天,马戈河浸湿裙布的水是如此冰凉,可他的心却那样火热。
他站在原地,第一次迎上女孩的笑容,犹如最炽烈的阳光。
他不断后退,世界在她的眼里越来越大,晚霞般的流苏交织进舞动的身影,女孩旋身,踮起脚尖点住世界的中心,金色的裙摆如覆羽般展开,落日的光晕化作一道道金潮在她身后蠢蠢欲动。
高天大地的声音开始交汇,带着山崩地裂的轰鸣,化作同一句话——
“我记起你了。”
阿努拉愣住了,恍神间又回到无尽的黑暗中,可脑海里回荡的声音无比清晰,仿佛耳语一般。他记得女孩的声音,可却不记得她曾说过这句话,更不记得那一段遥远的、金色的舞。
是在我回头之后吗?
那我又怎么会记得这些的?
时间的观念变淡了,连同空间也是,可改变不了的是对特殊事物的敏感——正如此刻的脚步声。
“嗒、嗒……”
脚步声从远及近,压住了风声和水滴声。
“早了。”
阿努拉收敛起密密麻麻的思绪,脑海里下意识地浮想出此前的六次脚步声。
“多了?”
脚步声不止一个。
“好亮的火光!”
他猛然弹起,像一只雏鹰般就要扑向那扇光影斑驳的铁门。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黑暗一直被视作是击穿心灵底线最好的武器,又或爬满荆棘的焦土,助涨恐惧的火在焦土上不断蔓延、膨胀,无可遏制的,直到连边界也被吞噬。
光,与黑暗相对,因黑暗而存在,是世间最纯净的海浪,融化心海深处浮起的恐惧。
几乎没有例外,这个小小的蛮子也期冀着光,正如此刻在这座阴暗的牢房里,他虽然不断在心里强调不要害怕,可还是想要钻进有光的地方。
但就在他跨出第一步的时候,疼痛从下而上贯穿他的身躯——
他抽筋了!
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锁链悄悄地攫住他的脚踝,他好像能看见小腿背面的肌肤在疯狂跳动,如同一把小刀在来回割扯他的筋肌。
低沉厚重的声音从石壁的另一侧传来。
“就是这里了吗?”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的。”
“把铁钥给我吧。”
“是……等等,您要一个人进去吗?”
“不,还有他。”
“这……”
“怎么了?”
脚步声停住了,角落的明暗不再变化,周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可火光依旧明艳,点亮了蛮族少年脸上藏不住的扭曲,仿佛是疼痛,亦或是其他什么。
“可能会有危险。”隔了一会儿,话音接上,沉默被打破。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他不一样!”声音突然高昂,阿努拉一下子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押送他的铁游骑武士之一。
“我知道他是谁,也听过他的故事,所以我才会想要和他见一面,这种超出常理的事情,正是老头子我一生的追求啊。”
听到这声音,阿努拉呆住了,这个古苍绵虚的声音与白庙老人的形象相吻合——草原的大川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