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尔,他们是谁?”阿木尔低声问离他最近的高大蛮人。
“这五位是白庙草药院的前辈,按院里的辈分算是我的叔伯。”格拉尔上前一步,在老人们渐渐惊疑的目光下侧立在阿木尔身边。
当白庙草药院的院首和夜鸦首领同时站在某个人身边时,就是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将他忽视,更何况这个被拱卫其中的孩子还有一个尊贵的身份。
“五殿下。”老人们先后颔首。
他们站得笔直,完全没有年长之人身形佝偻的固态,那些干瘪的枯肌下仍藏着驱使战马的力量。蛮族医者擅长骨法,这些老人也不例外。
阿木尔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而是默默地打量起他们,这些老人的面颊有风刀刮过的沧桑,彼此长相差异极大,似乎不被同一片土地生养,但他们那种藏不住的气质却是完全相同的,那深陷眼窝的眼神里无不透露着一股漠然的色彩。
阿木尔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到对生命的重视,那些老人的眼里仿佛只有一块块骨肉和血脉纹络纵横交错的倒影,他们看见的不是生命,只是人。
“恩莫沁。”短暂的沉默后,阿木尔点头回应。
他不知道这些老医者的名字,但出于对白庙先民的尊重,他选择了用古蛮语中对医者的称呼来回应几位老者,几乎所有地域的古蛮语对医者的称呼都是“恩莫沁”。
老人们不觉松了口气,他们早已习惯了牧人们对他们的敬畏,包括草原的贵族。西西姆里丘陵下的白庙拥有整个北陆最健全的医药体系,从这里走出去的医者毫无疑问会成为探讨原野间生命归属的权威,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蛮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草原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神明能孕养精神,而西西姆里的白庙医者则能拯救肉体。”
这五位草原医药界的权威在几十年间一直被捧在高处,他们厌倦了谄媚者的赞誉,只想要听听一些实诚的话。而现在,就在北庭宫的后庭,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身处权势之下的惊惶与不安。
当他们对上孩子的眼睛时,突然发现这个矮小的王子居然一直在俯看着他们,孩子扬起头,仿佛是上位者天然的举动,居高临下俯看阶下跪着的臣民。
这样的俯视,未免太过压抑。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的眼神里会有那么多的阴沉,可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来自于这位阿勒斯兰王子的举动。
为首的老人看了一眼孩子身后的夜鸦武士,后者目光不再和善,仿佛只要他们说错一句话,那把待鞘的弯刀就会洗过他们的脖颈。
“他们十六年前随……上任草药院院首去北原救灾,我记得当时草药院走了近二十人,现在可能就剩他们五位。”格拉尔低低地对阿木尔说,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颜萨姆,声音也压到刚好能让这位夜鸦首领有所反应的程度。
“我知道了。”阿木尔摆摆手,略显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格拉尔心头一凛,略显紧张地注视孩子的侧脸,
“父汗的伤情有什么进展吗?”阿木尔微微侧首,斜眼看向格拉尔。
“意识还是不清晰,前日午后汗王的呼吸有些乱,还伴有断断续续的低语,但没人听清说了什么。”格拉尔如实答道。
“有好一些吗?”
“没有。”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阿木尔垂眼看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他,任何一位伤患的亲属都异常敏感,医者们从历生死多年,尤其清楚这点。
现在,白庙的医者们为了一位病人来到了北庭宫,但这里不像是医与患的战场,更像是一个刑场,他们要面对的不是破碎的五脏六腑,而是一个父亲伤重生死未知的孩子,而要命的是,在这里能掌控他们生死的居然就是这个孩子,谁也不敢保证一个孩子能明白白庙之于草原究竟是何等地位。
格拉尔有些后悔自己的答复,或许他应该委婉一些,在阿木尔低头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这孩子的身影忽然变得无比陌生,正如高悬在拱顶的狮子旗徽,永远伴随着裂口般无声的咆哮。
低头之前面容稚嫩的孩子似乎抬起头就要成为怒吼的雄狮。
那是一种能够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怒吼。
如果阿木尔情绪失控发了疯似地要杀死这些治不好他父亲的医者,在场的侍卫们都必须在迟疑后作出选择。帘门外的侍卫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听从一个弱小的王子的命令,医者们也不敢保证自己有勇气忤逆王子下达的死令。
格拉尔很清楚一件事。
站在王子身后的夜鸦首领不会有任何迟疑,他一定会暴起杀死忤逆死令的医者,咆哮着驱使那些迟疑的北庭近侍。
“其实…汗王现在的情况已经……”其中一位青袍老人犹豫道,“已经很好了,以他身上的疤痕来看,这么严重的刀伤,他本该在回到大寨的路上就已经死于血瘠。”
格拉尔脸色一变,当这位草药院的先辈开口的时候,他就想要打断这位先辈的话,但阿木尔的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格拉尔浑身一颤,低头对上了孩子的眼睛,对方的目光出乎意料的平静,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听见别人说自己的父亲就要伤重死去,那自己能做得到平静地面对吗?
念及此处,他不自觉地摇摇头。
阿木尔眉头微皱,看向格拉尔的眼睛微微眯起。
格拉尔猛地回过神来,可却发现孩子眼神里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缝里透出的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的话音被制止在喉间,直到对面的老人将话说完,阿木尔才挪开冰冷的目光。
“可父汗活下来了。”阿木尔强调道。
“是,但汗王的伤势仍然不在我们的掌控。”格拉尔抢先开口。
“什么意思?”阿木尔问。
格拉尔微微沉吟,“汗王中刀的地方都太深了,有些伤痕甚至就在要害上。当我们回到白庙时,裹住他的衣袍全部都被血水浸湿,挤出来的血甚至溢满了整个洗盆,这样的失血量就算是一头牛都撑不住。”
“那父汗的伤口是怎么愈合的,你们弄得清楚吗?”阿木尔冷冰冰地打断了身旁的话音。
“这……”格拉尔一时语塞。
“会不会是……草原的神明显灵了。”
轻缓而又荒谬的话从青袍老人的嘴里说出,他的脸上挂着迟疑后的虔诚。
众人闻声看去,而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他人的目光,旋即讪讪一笑,摊手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另一位老人点头附应道:“如此严重的伤痕竟然能在一夜之间愈合,确实像是神迹。”
“是啊,他肯定是用了某些没有录入药典的药物。说到神,我突然想到一种药。”
“什么?”周围的人好奇看去。
“麒麟芝。”
“麒…灵芝?”格拉尔率先皱起眉头,脑海隐隐刺痛,“我记得中洲医书偏卷里有记载过这个东西,但那不是传说里的东西吗?只生长于仙山昆仑的林壑里,受天地万灵滋养,只供仙人食用。可草原上怎么会有灵芝,我们连山都没有。”
“东边不是有山吗?北边也是。”有老人反驳。
“那你找个灵芝出来啊?”格拉尔毫不客气地回怼。
“不是灵芝!是麒麟!麒麟芝!”最先提到这个词的老人急切道。
“麒麟?你脑子烧昏了吗?这里是北陆,不是中洲,换一个咱们自己的生灵。”
“翰穆旭达拉提亚祖鹿?”
“鹿角吗?”一人眼睛发亮,“我记得这是一个包治百病的神药,无论多重的伤只要点上角尖都能痊愈。”
“真的有吗?”格拉尔皱眉道。
后庭再次嘈杂起来,老人们激动不已地谈论各种传说中的名药,年轻的医者本来只是尴尬地带了两句,但最后都热切地融入了进去。
疯子,都是疯子……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这群蛮族医者,只觉得吵闹。他咬着牙攥紧拳头,心想着自己居然要指望这群人治好父汗,他们关心的不是人,只是病。
颜萨姆目光变得凶狠,一只手已经轻轻地压上刀柄,他看向阿木尔,只等着王子下令治杀这群不敬之人。
“殿下。”格拉尔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木尔微微松开拳头,侧目看去。
“我们已经翻遍了所有医典,也尝试考虑过一切能够治好汗王的可能,现在只剩下……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了,比如他们说的麒麟芝和祖鹿角。”格拉尔轻轻捏紧阿木尔的肩膀,语气变得轻缓,仿佛是带着笑意的话,“在草原,武士们都将战死视作勇气的加冕。他们死后为王。”
“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吗?”阿木尔还是冷静了下来。
“所有办法都想过了,有些还没有尝试。”格拉尔沉声道,“我们不敢放血,更不敢展开砭术,汗王的身体太虚弱了,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阿木尔心口一沉,感觉脚底下好像在颤抖。
格拉尔犹豫片刻,低声道:“我们或许有办法让他醒来,但时间……不会太久。”
“什么意思?”阿木尔问。
“就是说,汗王很可能会在这一次后彻底陷入沉睡,就像是……”格拉尔试图用隐晦的表述来回应孩子眼睛里刚刚升出的几分期冀,难言道:“像是……在伊姆鄂草原上看日落,即使天空和大地都已经被阴影覆盖,可只要太阳还没落下,哪怕是最迟的黄昏,天地间仍会是一片敞亮。”
“太阳吗……最后也会消失的吧。”阿木尔低下头,眼神里透着悲哀。
“足够了。”身旁忽然传来声音。
阿木尔呆了一瞬,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去,是颜萨姆的目光,深邃而又平静,原本冰冷的锋芒都被这位夜鸦首领尽敛于眼眶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