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马交错间,阿努拉忽然腾起,失重感瞬间溢满他的感知,逆风压住了他失措的大喊,他不受控制地张扬手臂想要抓住周围的一切,比如……风。
但他没能完全抓住风,而是抓住了一只与夜风同样冰冷的手。
冷月肆无忌惮地洒在两人身上。
姆卜沙抓住了阿努拉,前者咬牙攥紧缰绳,双腿如钳子般咬住马腹。以马背为轴心,以两人连接在一起的手臂为径,阿努拉的身体在半空中环绕出一个半圆。
“啊!”姆卜沙听见了从自己胸膛里冲出来的嘶吼,他的前额青筋毕露,如生铁般坚硬的手臂上虬结起一道道炽热的线条。
环扣的缰绳瞬间被拉直,青马在奔腾中微微张口,低嘶就要随白雾涌出,他的力量之大,竟快要将胯下的青马拉着倒向一侧。
阿努拉感觉自己的手臂要脱臼了,巨大的力量扯动着他在半空环行,最终腹部重重砸在姆卜沙身后的马背上,那里是骑兵曾经坐过的位子。
“坐上去!”姆卜沙大喝。
追来的风原铁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青马猛地颠了一下,像是难以承受的痛苦,白沫开始从它嘴里疯狂涌出。阿努拉在剧烈的颠簸中惊呼,他不顾一切地扣住姆卜沙的脖子。
姆卜沙一阵吃痛,而阿努拉也反应了过来,环扣前者脖子的手臂向下滑落到肩头,他下意识地抬腿想要夹上马背,可他根本做不到。
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他的双手再次落下。
这一次他紧紧扣住的是姆博阿哈撒的腰部,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止不住地颤抖,在惊慌中紧紧合上眼睛。
好不真实的感觉。
两人先是成为了铁游骑的阶下囚,而后在风原铁骑的弯刀下重获自由,可就在返阵时又遭到自家骑军的背刺。但现在他们一前一后同坐在马背上,周围喊杀四起,仿佛所有人都对他们不怀好意。
“我不想死了,你快出来!”
“阿……什么?”姆卜沙愣了一下,欢喝止在喉间。
“姆卜沙…真的是你!”阿努拉喘着粗气。
“你什么时候会骑马的?还有!那是枪术吧?这是中洲人的东西,你什么时候会使枪的?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姆卜沙语出连珠,吐气的节奏与战马起伏无异,剧烈的颠簸并没有使他的话音断续,阿努拉听得非常清楚。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阿努拉带着哭腔,“我想活着,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不是我,骑马的……不是我。”
“不是你?算了算了,不管这个。”姆卜沙疑惑道,眉头短暂地锁紧,“风原铁骑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也不知道。”阿努拉害怕道。
“你是主君的儿子,他们怎么敢啊?”姆卜沙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他们没认出你?”
“不会的……”阿努拉声音忽然低了很多,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小心地开口问:“姆卜沙,如果…如果我不是……布兰戈德部的三王子,你还会跟在……不,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这什么话!”姆卜沙侧首大喝,“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阿努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背影,冰冷的身躯不觉生出一股暖意,似冷月清风抚过茫茫原野,余烬残灰重燃起点点火星,顺着风的方向旋上长空。
从这一刻起,草原未来的君王总是在被拯救,可仿佛每一个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的人都毫无怨言,直到所有人伸直手臂,拉起他来拯救这片草原。
“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鹰巢!”
“不能让他们落在铁游骑手里!”
“杀了他们!”两军齐响,犹如审判。
姆卜沙略显惊慌,“阿努拉,抓紧我!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好!”身后的声音绵软却坚定。
姆卜沙凭借着记忆,照搬着部族里大人们纵马时的姿态,他环锁缰绳而荡,胯部亳不松懈地咬住马腹,身躯前倾割开逆风。
阿努拉想得没错,姆卜沙是天生的武士,他能仔细聆听马嘶传递的情绪,或松弛或紧绷,他将马儿的情绪控制得极好,以至于这匹厄鲁塔亚的青马甚至舍得脱离马群,独自奔向西方尽头的阴影。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批青马都已经很累了,它们从伊姆鄂草原的边缘一路狂飙,来到这里已经是极限。雷虎很清楚这一点,青马已经不可能一鼓作气撤出这片战场,所以他才下令让这支深入敌部腹地的骑军四散开来各自逃命。
风原铁骑们虽然不可能整军齐撤,但草原是如此辽阔,就算是伊姆鄂的主人,铁游骑也不可能彻底掌控这片土地,只要散开来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风原铁骑也有杀阿努拉的理由,他们没有能力在铁游骑的紧逼下带着他们的王子离开伊姆鄂草原,与其让这位孱弱的王子被敌骑俘虏,倒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当布兰戈德部的族人们得知他们的王子被杀死在伊姆鄂草原,复仇的情绪将坚定他们对草原大会不公的反抗。铁游骑则会失去到手的筹码。而对于雷虎来说,他支持的大王子将失去一个足以威胁到他地位的弟弟。
如此多的好处,怎么不叫这个孩子去死呢?
也许唯一令人遗憾的只是主君,他将要失去一个“弱小”的儿子,但他会更加坚定,因为这里是伊姆鄂草原,是索尔根害死了他的儿子,而风原铁骑突袭阿勒斯兰的行为也将被定义为一场不成功的拯救,史书不会记载是风原铁骑杀死了他们的王子,凶手只能是他们的敌人——
索尔根汗王。
一切都是那么流畅,雷虎和他的武士们无法拒绝这个违背祖训的交易,他将要杀死一个高不过马背的孩子,但幸运的是,有人会替他们承担骂名。
“碖坷!你的马快,带上我们的武士,把阿努拉的头颅带回来!”雷虎对前方缓行的百骑长大喊。
“什么?”碖坷感觉喘不上气。
“这是主君的意思!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雷虎再次大喊,周围的护卫听得云里雾里,但碖坷却明白他的意思。
主君知道他的儿子在伊姆鄂草原,但他还是下令袭杀索尔根的军队,这是要叫他的孩子去死啊!
碖坷感觉喉间一紧,心也跳得厉害,他咬着牙还是应了下来,没时间容他多考虑主君的作为是不是对的,这里是战场。
他举刀过顶,遥指远方青马背上的两位蛮族少年,雷虎看见了他的刀光,挥了挥手,身侧护卫夺令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