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快就沉下来了。
狼主屈膝蹲在高坡上,面容阴翳,目光如刀般刮过旷野上聚拢成团的灰影。四野狼嚎遥相呼应,成百上千的狼矮身冲下草坡,阴影攒动翻滚,墨绿色的大地顿时被灰褐色覆盖。
这群孤烈的野兽果然记仇,蛮族的武士们将后背暴露,而狼群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坡下,灰衫武士在听见身后传出狼嚎的那一刻便乱作一团,他们惊恐地望着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这片原野有太多阴影,狼嚎遍地,完全分不清狼群进袭的方向。
“狼群似乎从北面来了。”为首的灰衫骑兵低低地说,“首领,我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牞厷尔仍昏迷不醒。
灰衫骑兵看着身旁另一位骑兵背后垂着的老人,眼里透着几分迷茫,低喃道:“这么要紧的时候,你是怎么睡得着的?我们就要被狼群吃掉了。”
“莫察!”有人大喊他的名字,焦急万分,掀开了被他压制着的、不安的心。
马儿也不安地来回踏起小步,莫察呆呆地回头,灰袍的人群像是一团团卷动的浪花,无数嘈杂似泡沫涌出,混乱、无序,每个浪头都没有方向,不断起伏飘荡。
“莫察!”有一骑兵贴近,大声在他耳边喊:“别发呆了,狼群就在后面!”
“我……”莫察唇角微颤。
“首领受了伤,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骑兵焦急地喊。
莫察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压住骑兵欲要脱口的话。他回过神,对着骑兵点点头,目光飞快扫过北面起伏的高坡,借着稀薄的月华,狼影叠浪般狂奔而下,山影耸动间,如人般的影子站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眼底的惊惧没有完全收住,因为他想起了狼群中的那个少年。
“把灰衫都分散开,以各族属为单位,原地固守!”莫察低着头急说,脑海里翻动着在南方马市时看见过的兵册,“野兽惧火,把火把都插在脚边。”
说罢,他跃下马背,不顾旁人目光。
“放马儿跑吧,我们的马性子不比铁游骑的黑马烈,一定惧狼,如果它们不能冲开狼群的中心,留下来也只是累赘。”莫察原地踱步,面露思索之色,好似全然忘记周遭即将到来的凶险,“留下百人,和我一起坚守在这里,剩下的带着战马……和首领并入铁游骑的骑军中,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回来……帮一下我们?”
说到最后,莫察抬起头,询问似地看向带马的骑兵,但后者完全没有回复的意思,有的只是回应。
“传令下去,所有人以族属成队,下马散开!原地坚守!”
莫察惊讶地扬起眉。
“一二三帐留下步战坚守,把战马交给四五帐的武士。四五帐,带马向南找到铁游骑,告诉他们狼群来了!”
“下马坚守!”
“向南!”
一道道指令如风般传递,灰衫各处翻起的浪潮更加汹涌混乱,可看似无序的武士却在有序地执行着成团坚守的命令。
灰衫从来都不是一支松散的流浪者团体。
骑兵纷纷下马,战马的缰绳被交到将要继续向南的骑兵手中,这些骑兵手执两三只缰绳,奋力催动腿脚有些发软的战马。
莫察又呆住了,但这一次,他的身躯并没有随他的意识一起放空,而是激动地颤抖起来。这位灰衫的流浪者第一次感受到指使武士的感觉,哪怕他只有不到三千人,不足五百骑,可他还很年轻,三十不过。
“你们真的在听我说话。”莫察轻轻地说,在没人能听见的角落。
四周火光四溢,粗铸的弯刀出鞘时发出的劣音此起彼伏,两百名下马的灰衫骑兵在莫察身边组出一环环刀圈,放眼望去,这样的刀圈已随处可见。
灰色的浪平息了。
马蹄声远,而狼啸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在紧张中感觉到一种平静的气息。
暴风雨前的平静。
喊杀声骤然四起,带着武士被撕下血肉的哀嚎,以及群狼被贯穿时的呜鸣。
“来了。”莫察心底一凛。
狼群在几十个刀圈的缝隙间穿行,宛如灰褐色的马戈河流淌进原野上一道道人为的沟壑中,獠牙利爪不断迫近。
而就在一片混乱中,莫察忽然望向远方,但不是狼群的方向,而是一片阴暗的死寂,在那一片死寂中,他仿佛能听见黑色的低吼。
铁游骑已经在路上了。
……
此刻,在与狼群相呼应的南方战场上,青黑色的铁流不断交汇在一起。
“统领,铁游骑想要把两翼斩断了!”
“统领,东面的敌骑也到了,是他们的铁矢!”
“统领,北面要撑不住了!”
“统领,……”
不断有风原铁骑在大喊,在护卫们的拥护中,雷虎勒住已然疲惫不堪的青马,他眺望四周,东北两侧杀声最是浓烈,不知为何,他们的铁甲好像失效了。
东面拦不住铁游骑最精锐的铁矢武士,这是应该的,那可是草原公认最强大的骑兵。
但在北面,其他铁游骑可没有铁矢的全副铁甲,怎么他们的冲势会突然凶猛这么多,只是一两个照面就要将这支风原铁骑的两翼折断。
“向南突围。”雷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碖坷在他身边等了一会,见统领再无多言,于是对身旁的护卫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向南突进。”
“是。”护卫低声回应,而后深吸两口气,以标准的布兰戈德语,放声道,“全军,甩开敌骑,向南突进!”
“向南突进!向南突进!向南……”传喝声从近到远,蔓延全军,冲杀中的铁游骑也听得清楚,只是不明白其中意思。
风原铁骑开始散开,铁游骑追逐,两军战线逐渐拓宽拉长,黑青两股狂潮纷纷卷起,在这片草原上书绘起蛮族人的血性和疯狂。
北面的铁游骑发疯似地追来,他们毫无保留,每一刀都落在风原铁骑的铁甲上,刃口迸溅出绚烂的火花,点亮铁游骑黑色面甲下泛着深红的双瞳。风原铁骑看见那些眼睛,只觉着像是阴影里嗜血的野兽。
“统领,索尔根怎么办?”碖坷在马背上高声问。
“他吃了多少刀,你还记得吗?”雷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碖坷一时语塞。
“十刀有吗?”雷虎问。
“肯定有!”碖坷毫不犹豫地答。
“换作是你,你能扛得住我们武士几刀?”雷虎又问。
“我……”碖坷沉默片刻,“可能三刀吧。”
“那他必死无疑!”雷虎坚定地说。
碖坷心中一定,可转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盔下眼神飘忽不定。
“统领?”
“嗯。”
“我好像看见三殿下了。”
碖坷终于说出口,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统领的反应似乎是……
没有反应。
他侧目看去,而雷虎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也许是因为马蹄声太响,又或是马背颠簸,于是碖坷再次重复。
“统领,我好像看见三殿下了!”碖坷大声说。
“我知道。”雷虎轻轻点头。
“啊?”碖坷真的呆住了,身躯忽然松弛,失去与马背同频的节奏,巨大颠簸感将他冲醒,而他惊异不已。
雷虎看向他,压低声音道:“集中注意力,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骑兵,总不至于在战场上被自己的战马甩下来吧?”
“不是……”碖坷急忙解释,“我真的看见三殿下了,而且三殿下也确实在伊姆鄂草原,早在一周前就是我们的骑队护着他一路走到这里。”
“你看错了。”雷虎冷冷地说。
“不可……”
“你看错了!”雷虎瞪了他一眼。
碖坷眉头一皱,呼吸不自觉地低沉了些,多年军帐生活培养出来的敏锐让这位风原铁骑的百骑长意识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们已经完成了在这里的军务,现在是到了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不要在回家的路上节外生枝!”雷虎停顿片刻,“你是我带出来的武士,很多事情我最后一定会和你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是。”碖坷长长吐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多言。
两人同时沉默,惨叫声从骑军后方传来,碖坷不安地回首望去,青黑两马交错追逐,武士们拔刀互砍,许多风原铁骑被缠住,永远地留在这片草地。
风吹日晒,直至余烬。
“统领!”惊呼声同时响起,一道是雷虎近处的护卫,而另一道是南边奔来的风原铁骑发出的。
碖坷向护卫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怔在原地,三五名风原铁骑疾驰而来,身侧追着数倍于他们的铁游骑,这看似只是一起不起眼的追逐战,但在颠簸起伏的马影中,碖坷看见了两个稚嫩的面庞。
正是阿努拉和姆卜沙,他曾在伊姆鄂草原目送两人走向阿勒斯兰人的大寨。
“是阿努拉和他的伴当!”碖坷惊呼出来,全然忘记了先前与统领的对话。
雷虎定睛细望,眼神里看不出喜怒,沉声吩咐道:“把他们救下来吧。”
“是!”碖坷抢先应道,催马而进。
不远处,风原铁骑欣喜地看着本部骑军从阴影里杀出,甚至在骑军阵前辨出了雷虎的身影,可还不等他暗叹统领之勇,便听见了从骑军背面传彻而来的浓烈杀意。
他们骤然面色发白,杀意中夹带着如此凶烈的怒吼,而他们正迎头猛进,好像不知生死的飞蛾扑向血色的火光里。
“右边!”姆卜沙俯身向后看,惊声提醒身后的武士。
马背上的布兰戈德武士毫不犹豫向后挥刀,刀刃应声弹回,剧烈的鸣颤在刃口爆起,但转瞬就被其他声音湮没。
“带这两个孩子先走!”有风原铁骑大喊着扯住缰绳,缓马挡住敌骑突进。
可他并没有拖延多久,很快就被乱刀带下。
“再快点!”姆卜沙焦急地喊,目光不经意地跳到另一侧并排的青马上,眼睛猛地一缩,“阿努拉,抓紧点!把绳子抓紧点!”
阿努拉心头一凛,连忙猛攥缰绳,随即顿感后怕。在剧烈的颠簸中,他甚至生出了“松开缰绳,就这样被荡下马去也挺好”的感觉,这种逃避的惬意感实在太可怕,就像是落日时吞没光影的黑暗,人们只觉着光不再刺眼,不再喧闹,却不曾体会过沉浸黑暗里的孤独。
渐渐的,就剩下两匹青马还在狂奔。
“害怕了?”另一个“自己”再次突兀地出现。
“是你!”阿努拉心头一凛,听到这个声音他就清醒了起来。
“好激烈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片草原竟然还是蛮子和马儿的天下。”
“你在说什么?”
无人回应,他的世界安静了一会儿,颠簸的感觉也消失了,仿佛时间陷入停滞。
“这里曾经是狼的天下啊。”许久,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阿努拉脱口而出。
“狼啊,我们不是一起去那边看过狼了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狼?”阿努拉似有所感,抬眼向远处望去,他似乎习惯了这样奇怪的交流。
群狼从未见过他,而他早已记住了狼群的模样。
“因为北原正在苏醒。”
“那我可以冲上去吗?”
“什么?”轮到另一个“自己”发出疑问。
“就像……之前那样,我也会像蛮族武士那样上马挥刀吗?”少年终于露出野心蛮人对于武士的执念,无一例外都来自于对荣誉的渴望。
“为什么?”
“因为我想活下去啊,只有成为武士才能在草原活下去。”
“只是想活下去可不够,很多人都想活下去,但有人生就得有人死,如果你只是为了活下去就要往前,那么……”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线嘘声,“草原会保佑你的。”
他抬起头,隔着数十里望去,眼里是原野,是火光,是翻涌的人潮。
若隐若现的山影上,狼主不安地向南方眺望,他的目光越过群狼与武士的厮杀,越过如潮的漆影,越过青黑相间的马群,刺破月下的黑幕,毫不顾忌地落在浩瀚的旷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