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似乎是一声呼唤。
阿木尔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可声音却嘶哑如沙窜,低沉得可怕,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被风刮伤了。
“我们有一群很忠心的武士啊。”
阿木尔看不见父亲的脸,这句话像是感慨,又像是倾诉,声音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浑厚、威严,可却透着藏不住的孤寂和悲伤。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些骑兵要去做什么了,但他再没有想下去,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周围单调的声音,他被嗒嗒的马蹄声包围,好像这样就能忘记周围曾经还有许多部族的武士拥护左右。
但现在,武士们都跑丢了。
汗王抬起头,眼神坚毅如铁,“阿木尔,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
阿木尔一愣,风声、马蹄声和话音纠缠在一起,他一时间没分清楚这句话是出自他自己的内心,还是父亲在背后对他的耳语。
可这样悲观的话真的会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吗?
更像是自己的心声吧。
突然,风里隐有杂音传来,低低的,像是有人在对话,但似乎是谈崩了,杂音忽高忽低,而后归于平静。
“嗒!嗒嗒!嗒嗒嗒!”剧烈而又单调的马蹄声打破了平静。
阿木尔扭头向后看去,惊得瞳孔猛地放大。
一匹黑马驮着血狂奔而来,像是受到了惊吓,尖锐的嘶鸣从嘴里挤出。马背上空空如也,就连悬挂在两侧的布袋都被切割只剩下边角,整齐地印上马腹的伤口。
汗王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北方的尽头,一线火光在他眼瞳里闪烁起伏。从他成为草原的汗王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绝望。
是他无比想要摆脱掉的绝望啊。
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安,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而至于为何会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周围压抑的环境吧。
阴云沉地,月影初现,风声呼啸如刀,而马蹄声单调乏味。
没有如林般的拥趸,但他是草原的王。
他不怕死,可却放不下这片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土地和族人。
从他成为汗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习惯了有无数幽光在他背后闪烁哀鸣,但这一次,那些充满野心的眼睛离他是如此接近,以致于他再也压制不住那颗狂跳的心脏。
厚铁大刀仍于鞘中沉眠,黑色大氅猎猎作响。
风原铁骑认出了大刀和大氅,他们疯狂地传喝,野心和杀意再也压制不住,数不清的青马铁甲迅速脱离战阵,马步快得连昔日同练的伙伴都为之惊诧。
“杀了他!”碖坷和雷虎不停狂吼,宛若平地惊雷,刺激着所有人的雄心。
历史那强烈的不真切感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千年的蛮族史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名震北陆,唯沥豪血。
无数人都在为这一目标而奋斗。
风原铁骑飞速欺近,阿木尔攥紧了马绳,一反常态地侧目怒视敌骑,目光绵软却异常坚定。汗王高坐马背,仍压厚刀于鞘,而拔出随身的弯刀。
刀、蹄声与狂吠不断逼近,魁梧的老人突然从马背上暴起,如狮子般咆哮,刀光如山河大海般粼粼闪烁,霎时间金铁交鸣,伊姆鄂黑马怒目狂嗥,如背上的雄主般重现起霸主时期战马皇帝的威严。
风原铁骑也怒吼着斩向老人的后背,但迎上他们的是对方愈发狂烈的刀劲,他们不可置信,那具年迈的身躯竟然还能迸发出了令这些以刀术自傲的武士们都自愧不如的力量。老人的每一刀都要震退数骑的马位,可他们仍前赴后继,犹如永不停歇的狂潮,亦如扑火的飞蛾,每一次起落都伴随着火光与铮鸣。
阿木尔稳坐马背,背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挺,他听见浓烈的喘息声从背后响起,并且愈发激烈,最后声音大得出奇。
就像是大地的喘息,在天空的重压之下。
而大地只是在颤,那是他父亲的声音,孩子很清晰地听出了父亲的疲惫,但父亲抓住他的手却一如既往的坚硬。
“索尔根!”雷虎终于杀来,他暴喝着压刀向下,而这一声大喝仿佛是他给予蛮族之王最后的尊重,可又像是示威,告诉着蛮族的汗王。
我的刀向你砍来了!
这一刀极烈,如火一般,把老人年迈的身躯彻底点燃。
滚烫的血抚过苍凉的皮肤,填满一道道岁月构筑的断壑,朽木般的背脊鲜血直涌,而汗王却一声未吭,甚至连受伤时难以遏制的闷哼都被他死死压入喉底。雷虎终于露出惊惧的神色,他只觉着自己的刀好像不是斩在人的身上,而是一块包着皮毛的方铅。
可这块铅石还是裂了,流出红色的血,仿佛是上苍给予武士勇气的战利品,鲜血不仅能激起狼的血性,远东的鹰也是如此。
汗王的刀斩退了他!
但厄鲁塔亚的雄鹰们还是猛扑了上来,长唳铺天盖地,几乎惊住了所有战马。
突然间,宿命般的回忆自阿木尔的脑海激荡而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大宫的深处,在他将以最后的汗王的身份死去之前。
他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时间回到了那一夜。
一道青影从风原铁骑中急掠而出,不要命似地狂扑向黑马,汗王下意识横刀斩他,青马武士躲避不及,瞬间就被巨大的力量掀起。虽然汗王荡开了来袭的武士,可那匹带甲的青马却不受控制地撞了上来。
天旋地转!
猛然间,阿木尔眼前一阵恍惚,像是置身于巨大的铜钟之中,而钟外长桘撞开沉寂,震荡着钟内每一寸空气。
他失去了意识,短暂的,但很彻底。
青马铁甲撞上了黑马,后者的马腹清晰可见地陷了进去,黑马瞬间失去所有平衡。
汗王猛地伸手环住儿子。老人在天旋地转中,在有意识的昏厥里,在最后一刻抱住了孩子。他的后背重重砸上原野。
青马如风般掠走,弯刀从老人头顶一一划过,可却没有一位武士能把刀压入他的头颅。
平静间,马蹄声骤烈。
汗王猛地睁眼,几乎是下意识地,他飞身穿过刀光青蹄,伸手向黑马倒地的地方。灵鹿在极远处眺望,在索尔根触及刀柄的一刻发出绵软的低鸣。
厚铁大刀,武神挛?氏曾用这把刀在这片土地挥斩出属于蛮族人的天地。
雷虎勒住青马,回首望去。
青潮排山倒海,仿佛湍洪决堤,战马已经跑疯了,不顾一切地奔来,但没有高呼欢喝,只有一道道不规则的咆哮在天地徘徊。
可声音却越来越乱,好像天地初开,铁影火光被什么东西斩出了一个缺口。
是那个男人!
雷虎眼底的惊意再也埋藏不住,他这才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可是连他最崇敬的主君都自愧不如的人啊。他不自觉地攥紧马绳,扬起弯刀,怒吼着带起无数的青马铁甲折返杀回。
无数弯刀的碎片散成铁雨,古朴无华的重剑被索尔根高高举起,他发出沉雄的吼声,犹如千百年后的武神再临草原,孤身力战四野之敌。
六尺阔刃被他挥舞成一个个半圆,硬生生地在青马铁甲的洪流中切出一条通道,他就像是碎浪中起伏的岬角,沧桑的裂痕在如雪的泡沫里若隐若现。
很少有人见过索尔根全力而战,因为见过他怒目挥刀的人几乎都已经死了,包括他的哥哥。风在带甲的马群里肆意冲撞,而他摇摇欲坠,如风烛雨灯般摇曳,年纪就是他最大的敌人。
孩子呆坐在草地上,青马铁影逐渐模糊,无人理会他,他只看见一袭玄色大氅在飘红的雨幕里狂舞,大氅背面不知何时被割开了,血红色的裂隙映入他的眼帘,他目中愈发模糊,像是被雨水浸湿,眼波余色里仿佛看见了雄狮裂口咆哮。
“阿爸!”孩子发出嘶吼,发疯似地要爬起。
老人一脸肃穆,步伐不断变幻,破碎的大氅飘向空中,仿佛被风吹散的烟炱。
阿木尔看见了父亲的眼睛,只是一瞬间,索尔根也看向了儿子,眼里不尽是杀气,似乎还带着一些欣慰的笑意。下一刻,青马铁影逐渐聚拢,在孩子的泣挽中化作青红黑三色相间的铁幕将他与父亲隔开。
无尽的黑暗席卷了他的世界。
阿木尔早已站了起来,拾起汗王遗落的弯刀,如扑击的幼狮对横亘在前的青马武士挥出了稚嫩的一刀。青马武士不耐烦地推开他,蛮族人不杀高不过马背的孩子,风原铁骑同样守约,他们从孩子身旁掠过,任由他挥刀落下。
碖坷就在骑军中,他眼看那孩子斩出去一刀后摔倒在地,只觉得那刀绵软无力,根本就没有一点武士的模样。可不知为何,他心下隐隐感到不安,因为他听见了那孩子的声音,清鸣锐利,听上去好像要撕开这充满戾气的天幕。
在铁蹄遍地的深处,竟有一个高不及马背的孩子有勇气拔刀而起,不被铁马震慑,这样的孩子,要么是陷入癫狂,要么就是……拥有武神般的神勇。
远处传来新的吼声,大地几乎要被踏碎。